第三部 路德维克 10(第2/3页)
眼看切内克正要进入他那报告最精彩的部分,政委走进了教室,所以我们不得不回到板凳上。前一个长官在的时候,政委就习惯了切内克的作品,所以对这幅新画丝毫无动于衷,他马上高声朗读起一本小册子,大谈社会主义军队和资本主义军队之间有什么不同。切内克的讲解还在我们的脑海里回旋;我们沉浸在一种甜蜜的遐想中。在这当口那个毛头指挥官突然出现在教室里,他肯定是来听学习会的,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接受政委那刻板的报告的教育,就已经把墙上那幅大型墙画尽收眼底,甚至他没有让政委接着朗读,就用冰冷的声音问切内克这墙画是什么意思。切内克跳起来,在他的作品面前站得笔直,报告说:“象征红军为我们人民而斗争的伟大;这儿(他指着中士),这就是红军,他两旁,一个是工人阶级的象征(他指着士官的老婆),一个是欢乐的二月(他指着他的同学),这儿(他指着其他的女人)是自由女神和胜利女神,那边一个平等的化身;现在再看这儿(他指着后背向外的士官老婆说),我们可以看到资产阶级正在退出历史舞台。”
切内克住了嘴,上尉宣布说这幅画是对红军的污辱,应当马上把它拿掉。至于切内克,要等候处理。我小声地自言自语道:“为什么?”上尉听见了,问我是不是有问题要提,我站起来说这幅画我很喜欢,上尉说他毫不怀疑,因为这些画是专门画给那些玩手淫的家伙看的,我说严肃艺术家米斯尔贝克也曾经把自由塑为裸体女人,我又说,伊泽拉河在阿尔斯的著名画幅上也是以三位裸体像来表现的,所有的画家在任何时代一样都是这么做的。
毛头指挥官困惑地瞥了我一眼,他再次下令摘掉这幅画。然而大概我们还是多少把他说动了,因为他没有处罚切内克,不过他记恨切内克,还有我。后来没有多久,切内克还是受了军纪处分,不久,我也是。
事件的经过是这样的,有一天我们班带着尖嘴镐和铲子在远离营房的角落干活,一个懒惰的下士马马虎虎地看着我们,所以我们老是倚着工具聊天,没有觉察那个毛头指挥官远远地在那儿站着,监视着我们。直到他骄横地喊道:“列兵扬,到这儿来!”这时我们才发现他。我横下心,提着铲子,到他面前立正站定。“你们就这么干活吗?”我现在记不起来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了,不过肯定没有顶撞他,因为我当时丝毫不想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去惹一个掌握我生死大权的家伙,我也丝毫不想把我在军营的生活弄得复杂化。但是当他听我支支吾吾时目光变得冷酷起来,他走近我,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使出一招漂亮的柔道工夫,把我从他肩上甩了出去。然后,他蹲下,把我死死地按在地上(我并没有做出自卫的举动,当时只觉非常意外)。“够了吗?”他大声问我(以便让大家尽管在一段距离外也能听清他的话)。我回答说:“够了。”他命令我站起来立正,面对着集合成一排的全班宣布道:“我要把列兵扬关两天禁闭。倒不是因为他冲撞了我,这种小事,你们已经看见我把它处理了,易如反掌。坐两天的黑屋子,是因为他磨洋工。如果你们也这样磨洋工,也有的是黑屋子可以坐。”他转过身,得意洋洋地走了。
那个时候,我的心里对他充满了恨。恨得太强烈,反而把恨什么记不清了。当时我的这位指挥官在我眼里简直是一只喜欢记恨而且狡猾的耗子。而今天我再看他时,则觉得他主要是年少气盛,而且在扮演角色。归根到底,年轻人如果装腔作势,不能算他们的错;他们还没有定型,但生活把他们置于一个定型的世界之中,在这个世界里,人们要求他们像成熟的人一样行事。于是他们迫不及待地采用那些流行的方式和样子,这些东西容易对他们的胃口,使他们喜欢——他们在扮演角色。
我们的指挥官在那个时候也没有定型,而忽然那么一天,他和我们这一群人对垒,他完全不能理解这支队伍,但是他已经学会了怎么对付,因为他所读到的和听到的一切已经给他备下了一具用来对付类似情况的面具:连环画里的硬汉,铁石心肠的勇士在收编一帮乌合之众,不靠说大话,全凭冷静沉稳,干巴巴的幽默一针见血,相信自己和自己肌肉的力量。他越是觉得自己有一副孩子气,他就越是起劲地扮演超人这样的角色。
然而,难道这是我第一次遇到年轻人做戏吗?当我因为明信片事件在书记处受到盘问的时候,我刚二十出头,盘问我的那些人比我大不了一两岁。他们也无非是一些毛头小伙子,把自己没有定型的面孔藏在他们自认为是最出色的一张面具下面,这张面具就是一个禁欲苦行百折不挠的革命者形象。玛凯塔呢?她不是曾经想扮演仗义救人的角色吗?而且这个角色还是从当时银幕上一部蹩脚电影里学来的呢。还有那个突然大谈道德以煽情的泽马内克,难道不是在扮演角色吗?还有我自己,那个时候我不是甚至还同时扮演着好几个角色吗?我在被他们使绊子打倒以前,不是还不停地从一个角色转换到一个角色吗?
青年时代是可怕的:它是一个舞台;一些小孩子,足蹬厚底靴、身穿各式各样的服装跑来跑去,照搬着许多他们似懂非懂,也是从别人那儿学来的套路,但他们对这些十分热衷。历史也是可怕的,它经常给幼稚提供演习的场地,它是小尼禄、小波拿巴的演习场地,它也为一群群如醉如痴的孩子提供演习场地,于是他们从别人那里模仿来的狂热和简单化的角色就变成一种实实在在的灾难。
现在每当我想到这里,我头脑中的价值系统就摇摇欲坠,对青年时代产生一种深深的憎恶——而同时我又对历史上的那些欺世大盗反而有了某种宽容,我忽然从他们的行为中看到一种幼稚病带来的可怕狂热。
一提幼稚,我就想起阿莱克塞;他也是扮演着一个超乎自己理智和经验的重大角色。他和我们的指挥官有某种共同之处: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些。但是他的青春少壮(与指挥官又不同)缺乏英俊:身体瘦小虚弱,在厚厚的眼镜片后面是一双近视眼,皮肤上满是小黑疙瘩(这是青春发育带来的)。他先是应征人伍,当了陆军军官学校的学生,但一夜之间他发现自己失去了这种优越地位,被调到我们这里。那个时候,正是许多著名的政治案件发生的前夕,在各种各样的会议厅里(党的,司法部门的,警察局的),不断地举手表决来剥夺被告者的信仰、荣誉、自由;阿莱克塞是一位不久之前被监禁的重要共产党人士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