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心有一片海,你是海上风(第10/11页)

泡芙省了一个月的午饭钱,把四两米饭省成了一两,一荤一素省成了一份土豆丝。没过一个礼拜,我哭着和她说,“求求你好好吃饭,我赞助你”。

不是我心疼她,是她省下的三两米饭和一份肉菜是从我的碗里拿走的。我本来就面临着身高从178cm跨到180cm的大坎儿,再这样被欺负下去,我觉得我甚至可能会退回170cm的麻瓜世界。

100块钱,我考察过,可能也就给黄豆豆的直播间一个“壁咚”的特效吧。那泡芙也就顶多沉寂在黄豆豆一堆粉丝里,没啥好兴奋的,等她过了劲头就好了。

但是我高估了黄豆豆主播的粉丝数量,泡芙潜伏已久,第一次露面就刷了一个大特效出来,这让新人主播黄豆豆非常惊喜。他给予了泡芙最大的善意与关注,一丝一丝地缠住了她。

虽然后面泡芙没再刷礼物,但是黄豆豆的直播间里人不多,泡芙又经常在线,黄豆豆忽悠着她加了他的粉丝群,两个人还连过麦。

泡芙喜滋滋地说,黄豆豆是她认识的最好的男生。黄豆豆鼓励她考去北京找他。

没错,该死的黄豆豆也是北京人,这得是多大仇?

后来,更大的冲突终于爆发了,而我也不幸地被卷入了进去。那天,邹阿姨喊我去她们家帮忙,这个“忙”是让我给她和黄豆豆连线。我不敢不帮,只能祈祷此时的泡芙能在写作业,写作业的时候就别听了啊!我战战兢兢地问:“阿姨,拨通以后好多人都可以听见的,你要说什么啊?”

邹阿姨一脸的高冷,回应我说,就是聊聊罢了。

哦,我假装相信了。

可邹阿姨怎么会是省油的灯?我在旁边有些尴尬地捂起耳朵。说实话,虽然曾有过播音员小丈夫,但邹阿姨的普通话实在令人难以恭维。带着些乡音,和为了假装有气势的提高音调,让那头的黄豆豆和这头的我都虎躯一震。

“好啦,这个小耳朵也连好了,有什么想和大家分享的吗?”

“我是泡芙的妈妈,小伙子,我今天是来和你聊聊的。”

这种偶像剧式的对白,被这个中年妇女说出口的时候,那头的黄豆豆突然静音,关掉了背景音乐后问到:“您是不是搞错了,我这边是直播间,感觉您弄错了。”

邹阿姨粗声粗气地反驳,让他不要装糊涂,不好好学习每天骗人,坑害了她学习极好的女儿。我正被这样的话窘迫地要缩进沙发里时,一记踹门声把我吓得一跳。

客厅那头是一张圆圆的、红彤彤的脸。那张脸自我记事起,几乎是比镜子里的我还要熟悉的面容。我曾见过她无数种表情,或哭或笑,或悲或喜,却唯独没见过这样的表情。

是生气吗?我不敢去看,我怕我会羞愧至死。我总觉得,那段隐形的黑色磁带把我缠得更紧了。

泡芙跑到了我们面前,异常愤怒地将邹阿姨手中的手机丢进了沙发里面。这个胖姑娘软弱到就连发火,也时刻记得不要损坏东西这个习惯。我将手机放到一边想帮忙缓和一下局面,却被这对母女拦在了火圈外。

邹阿姨宛若愤怒的母鸡一样张开翅膀,怒火似乎就在背后燃烧着。她大声地呵斥泡芙,最后的爆炸点是:“你和你爸一样乱搞!”

泡芙的脸都白了,我叫她泡芙是因为她又胖又白,圆嘟嘟得像塞满了奶油一样。但是此刻的白更让我觉得像刷漆一样。她像个刚出生的孩子一样号啕大哭:“是我想出生的吗?是你瞎了眼看上了我爸,做别人的小三!”

邹阿姨举着的手,最终还是落到了泡芙脸上。

我抱着体型比我还胖的泡芙,拼命地往外拖。我能感受到她的鼻涕、眼泪全都蹭在了我的外套上,但我也没顾得上嫌弃,直接把她拉到了我家里。我从来没想过,在泡芙心里她是个小三的孩子。

她突然抬头问我,“为什么出生的人是我啊?”

她说想不通活着的意义,我也一时语塞。

人生在世,需要背负的东西太多,我也无法去评说什么才是有意义的。可能深究“意义”这件事情,本身就没有意义。

可我还没来得及告诉泡芙,就已经出事了。

也是经历了许多事后我才真正意识到,一件事从发生到我彻底反应过来,当中存在着不可预计的时差。当时无所谓地告别,认为“不过如此”的看法,会在某日传来绵长的一击。人全面的“知情”来得太缓慢了,等过了很久,才会清楚其中的分量。而这个“懂得”的过程,没准要用尽一生。

那天晚上我们谁也没有想起来那个手机,还有那个没挂断的连线。

第二天我起床的时候,就看到了这样的头条新闻,“某主播直播间,母女为爱反目,竟是小三家庭”。

所有的时下热点都聚集在这个标题里,足以吸睛,若我不是熟知的人,可能也会早早点进去参与讨论吧。我不敢看,更不敢去看下面那些从陌生人嘴里吐出来的字眼。

我没想过,黄豆豆居然会把那段连线单截出来,然后上传到了自己的电台里,他靠着这些火遍了平台。我那天下午想去骂他,结果直播间里居然塞满了来看热闹的人。没有人关心那个女孩子和她妈妈后来怎么样了,都是想来看看什么样的主播会这么有魅力,竟然一老一少两母女都爱上了他。

黄豆豆还是那句让我几乎作呕的对白:“欢迎小耳朵们进来直播间,关注收听主播不迷路。”

可能后来会有很多人关注他吧,但是那个最开始的泡芙已经迷路了,她找不到她自己,我也找不到她。

临近高考的五月里,没来由的冷。

泡芙在新闻以后就跑了。她给我发短信说,她去北京了,不是找黄豆豆,不是找爸爸,是想吃一盒新鲜的豌豆黄。

她说,我从来没吃过新鲜的,可能我的人生一直都是过期吧,出生前我爸妈的感情过期,出生后我和你的玩笑也是过期,让你吃了不少亏,后来喜欢一个主播,还是因为他和我爸的声音好像啊。但是他不是我爸,我的寄托也是过期的。

我几乎要哭出来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回她。等我翻来覆去斟酌好以后,这张电话卡也早已经被折断,扔在了某个汽车站的垃圾桶里了。

藏起来,实在是太容易的事情了,特别是在这个离开网络以后谁也联系不上谁的年代。你无法判断如果你丢了电话、QQ以外,还能怎么找到其他失散的朋友。

邹阿姨报了警,找我要了下落,去汽车站、火车站蹲了两三天,到处问人有没有见到一个长头发、白白的胖姑娘,可是毫无收获。她念叨了两天,我再也没见过她。

我妈告诉我,邹阿姨辞职了,也跑去了北京。她觉得泡芙除了北京是再不会跑到其他地方的,高考和不知去向的女儿比起来,她还是觉得找回女儿更重要。她和我妈交代:“房子你先帮我看着,实在不行我就打电话给你卖房子找她。太难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