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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莫斯科、彼得堡和诺夫哥罗德(1840—1847) 第三十章 对立面(第7/15页)

社会的瓦解不限于巴黎一地。乔治·桑在诺昂116是周围一切邻居活动的中心,凡是与她认识的,不论身份高低,都可以作她的座上客,大家不拘礼节,随随便便,非常融洽地度过一个晚上。那里有音乐,有朗诵,有戏剧即兴表演,最重要的是乔治·桑本人也参加这些活动。但是1852年后,气氛开始变了,好心的贝里人已经不是为了休息和谈天来串门,他们眼色凶恶,心中充满怒气,不管当面背后,彼此挖苦,有的炫耀自己的新官服,有的担心遭到告密陷害。那种轻松愉快、说说笑笑、无拘无束的情景已一去不复返。经常忙于调停纷争、解释误会的乔治·桑,对这一切感到苦不堪言,非常讨厌,终于取消了诺昂的这种晚会,把接待的客人缩小到只限于两三位老朋友……

……据说,现在莫斯科(年轻的莫斯科)老了,它的活力没有保持到尼古拉去世之后,它的大学也退化了,而在农奴解放问题面前,它的地主性质又显得过于刺目,它的英吉利俱乐部也愈来愈缺少英国风味,索巴凯维奇在那里大叫大嚷,反对解放运动,诺兹德廖夫117则声嘶力竭,要保卫贵族“天赋的、不可剥夺的”权利。这可能!……但是40年代的莫斯科不是这样的,这个莫斯科曾积极参与拥护或反对男用平顶皮帽的活动;太太小姐们细心阅读非常枯燥的文章,静听漫无止境的辩论,还亲自发言,拥护康·阿克萨科夫,或者拥护格拉诺夫斯基;她们觉得可惜的只是阿克萨科夫太像斯拉夫人,而格拉诺夫斯基则太缺少爱国精神。

在一切文学和非文学性晚会上,论争一再展开。我们在这些晚会上见面,一星期大约两三次,星期一在恰达耶夫家,星期五在斯韦尔别耶夫118家,星期日在叶拉金娜119家。

除了参加辩论的人,除了持一定观点的人,还有些人是出于好奇心出席晚会的,其中甚至有妇女。他们坐到深夜两点,看这些斗牛士怎样厮杀,谁胜谁败。他们来听辩论,就像从前去看拳击,或者上罗戈日门外的竞技场一样。

在东正教和斯拉夫主义一边,众人瞩目的穆罗姆人·伊利亚120是阿列克谢·斯捷潘诺维奇·霍米亚科夫,正如他的手下败将莫罗什金121说的,他是“当代的雄辩家高尔吉亚”122。这人头脑发达,灵活,办法多,而且不择手段,记忆力强,思想敏捷,一辈子就是在热烈而不知疲倦地与人论争。这个精力充沛的勇士,不停地攻打和刺杀,进犯和追击,讽刺挖苦,引经据典,威胁恐吓,直至把对方逼进森林,不讨饶就休想脱身——总之,为信仰战斗的,只得放弃信仰,为理论战斗的,只得抛弃理论。

霍米亚科夫确实是危险的对手,一个老练的、喜欢争斗的辩证法家,对方的一点疏忽,一点退让,都会被他利用。这个才能非凡、学识渊博的人,像中世纪的骑士守卫圣母一样,连睡觉也不卸下武装。不论白天黑夜,他随时准备迎接错综复杂的辩论,为了使自己的斯拉夫观点旗开得胜,他不惜利用世上的一切:从拜占庭神学的决疑法,到中世纪法学家诡计多端的奥妙花招。他的反驳往往披上伪装,把人弄得眼花缭乱,无计可施。

霍米亚科夫非常清楚自己的力量,也经常运用这种力量。他是靠口若悬河征服对方,靠博古通今压倒对方,靠冷嘲热讽威胁对方,使他们终于对自己的观念和信仰产生动摇,发生怀疑:我自己的东西果真完美无缺吗?他善于把半路停顿的人捉住,放进雄辩的熔炉中折磨,吓唬弱者,弄得一知半解的先生们手足无措;在这一切进行中间,他脸上总是露出仿佛真诚的微笑。我说“仿佛”,因为他那张略带东方情调的面孔,总有一种叫人捉摸不透的东西,那种幼稚的东方式狡猾和深沉的俄国式心计的混合物。一般说来,他以诡辩取胜的时候多,以理服人的时候少。

他的哲学论辩的实质在于:他否认靠理性获得真理的可能性;他认为,理性只有形式上的作用,即帮助幼芽或种子发展,而幼芽或种子本身则另有来源,而且已初具规模(即它们是神的启示所给予,是信仰所产生)。如果理性无所依附,那么它只能在空虚中徘徊,建立一些范畴,这样,它也可能揭示自身的法则,但是永远无法理解精神,也无法懂得不灭等等概念。霍米亚科夫就这样打败了那些逗留在宗教和科学之间的人们。不论他们在黑格尔方法的程式中怎样挣扎,建立什么样的体系,霍米亚科夫总是跟踪追击,最后,他们用逻辑公式盖成的纸房子被他推倒了,或者他们给他用脚一绊,不是栽倒在他们所耻与为伍的“唯物主义”上,便是落进他们简直不敢设想的“无神论”中。霍米亚科夫胜利了!

我听过几次他的辩论,发现了这种诡计。因此当我自己不得不与他较量的时候,第一次我就主动把他引向这些结论123。霍米亚科夫眯缝着斜眼,晃晃漆黑的鬈发,预先露出了笑容。

“可您知道,”他突然说,仿佛这是一个新发现,“单靠理性不仅不能把握在自然界发展的合理的精神,而且无从了解大自然本身,除非只是把它当作一种简单的、接连不断的,没有目的的活动,它既可以继续,也可以停止。既然这样,您想证明,历史不会在明天中断,不会随着人类和地球的灭亡而灭亡,就办不到了。”

“我何曾对您说过我要证明这一点?”我回答他。“我完全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怎么?”霍米亚科夫说,有些惊讶了。“您能接受残暴之至的内在力量的这些可怕后果,居然无动于衷吗?”

“我能,因为理性的结论不取决于我愿意不愿意。”

“哦,您至少是合乎逻辑的;然而,一个人要容忍您的科学的这些悲观结论,听其自然,内心会多么痛苦啊!”

“您只要向我证明,您的‘非科学’更为正确,我也会毫不掩饰、毫无畏惧地接受它,不论它把我引向哪里,哪怕引向圣母大教堂也成。”

“这只有信仰才能办到。”

“但是,阿列克谢·斯捷潘诺维奇,您知道:‘没有是算不得过失的’。”

许多人(从前也包括我)认为,霍米亚科夫是为爱好辩论而辩论,其实他并无深刻的信仰。造成这错觉的原因在于他的举止,他那永恒的微笑,以及批评他的人的浅薄无知。我认为,斯拉夫派中任何一人在传播他们的观点方面,功劳都不如霍米亚科夫大。这个非常富裕、没有担任过任何官职的人,他的一生就是献给这种宣传工作的。他笑也罢,哭也罢,都取决于他的神经,他的思维方式,他的环境对他的作用,以及他的反应。这与信仰之是否深刻并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