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院地主奥夫谢尼科夫(第2/6页)
我不知怎样回答奥夫谢尼科夫才好,而且不敢抬眼看他的脸。
“那时候我们还有一位乡邻,叫斯捷潘·尼克托波里昂内奇·科莫夫。他把我父亲折腾苦了,真是想尽办法折腾人。这人是一个酒鬼,而且喜欢摆酒席,等到他喝得差不多了,用法语说一声‘这很好”,再把嘴唇一舔,就闹哄起来,闹得六神不安!他派人去请所有的乡邻都到他家里来。他的马车都是现成的,停在门口等你,你要是不去,他立刻亲自闯进来……而且这人有多么怪呀!他清醒的时候不说谎,可是一喝了酒,就胡吹起来,说他在彼得堡喷泉街上有三座房子:一座是红的,有一个烟囱;一座是黄的,有两个烟囱;还有一座是蓝的,没有烟囱。说他有三个儿子(其实他还没有结过婚):一个在步兵队伍里,一个在骑兵队伍里,还有一个没有当差……又说,每座房子里住着他一个儿子,常到大儿子家里来的是海军将领,常到二儿子家里来的是将军,到三儿子家里来的全是英国人!说着说着,就站起来,说:‘为我大儿子干杯,他是最孝顺我的!’于是就哭起来。谁要是不举杯祝酒,那就糟了。‘枪毙你!’他说,‘还不许埋葬!……’要不然就跳起来,叫喊:‘大伙儿来跳舞吧,自己快活快活,也让我开开心!’那你就得跳,就是死也得跳。他把自己的农奴家的姑娘们折腾得要死。常常让她们通夜合唱,一直唱到天亮。谁唱的嗓门儿最高,就奖赏谁。如果唱得没了劲儿,他就用手托住头,伤心起来:‘唉,我这无依无靠的孤儿呀!大家都不睬我,好可怜呀!’于是马夫们立刻就给姑娘们鼓劲儿。我父亲也让他喜欢上了。有什么办法呢?差点儿把我父亲折腾死,本来是会折腾死的,幸亏他自己死了:是他喝醉了从鸽子棚上跌下来摔死的……瞧,以前我们就有这样一些乡邻!”
“真是时代大变了!”我说。
“是啊,是啊,”奥夫谢尼科夫赞同说,“确实可以说:在旧时代,贵族的日子过得更奢侈些。至于那些达官贵人,更不必说了,那些人在莫斯科我见得多了。听说,现在那里也没有这样的人了。”
“您到过莫斯科吗?”
“到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我现在七十三岁,去莫斯科是十六岁那一年。”
奥夫谢尼科夫叹了一口气。
“您在那里见过一些什么人?”
“见过许多达官贵人,各种各样的达官贵人都见过。他们生活阔绰,使人羡慕,使人惊讶。可是没有一个人赶得上已故的伯爵阿列克塞·格里高力耶维奇·奥尔洛夫-契斯敏斯基。我常常见到阿列克塞·格里高力耶维奇。我的叔叔在他家当管家。伯爵家就在卡卢加门附近的沙波洛夫街上。那才是大贵人呢!那样的风采,那样的雍容大度,是令人不能想象、无法描述的。单是那身材,那威仪,那目光,就非同一般。当你没有认识他,没有接近他的时候,似乎感到害怕、胆怯;等你接近了,就仿佛太阳把你晒得暖乎乎的,浑身感到愉快。什么人他都亲自接见,什么他都爱好。比赛时他亲自驾车,随便同什么人比赛,他从来不是一下子就超越别人,不使人难受、使人泄气,只是到最后才冲到最前面,而且还亲亲热热,又安慰对手,又称赞对手的马。他养着最好的筋斗鸽。有时他走到院子里,坐到安乐椅上,叫人把鸽子放起来。四周房顶上都站着仆人,手握猎枪。防备老鹰。伯爵脚下放一个盛水的大银盆,他就在水里看鸽子。许许多多穷人和乞丐靠他过日子……他散了多少钱呀!他发起怒来,真像雷霆,样子非常可怕,不过没有什么好怕的:一转眼工夫,他就笑了。他一举办宴会,准能叫全莫斯科的人都醉倒!……他这人有多么聪明呀!土耳其人他也打过呢。他又喜欢角力,从图拉,从哈尔科夫,从坦波夫,从全国各地把大力士请到他家里来。他把谁摔倒了,就奖赏谁;如果有谁把他摔倒了,他更是重赏厚赠,还要亲吻……还有,就是我在莫斯科的时候,他发起一场俄罗斯不曾有过的盛大的猎犬比赛:他邀请全国各地狩猎者到他家里来,规定了日期,并且给予三个月期限。狩猎者都汇聚在一起了。带来了许许多多猎狗和猎手——哈,千军万马,真是千军万马!先是大摆宴席,然后出发到城郊去。四面八方的人都拥了来,真是人山人海!……您猜怎么样?……您祖父的狗竟超过了所有的狗。”
“是米洛维特卡吧?”我问。
“是米洛维特卡,米洛维特卡……于是伯爵就恳求他,说:‘把你的狗卖给我吧,你要多少,我就给多少。’他说:‘不,伯爵,我不是商人,没用的破布也不卖。不过为了表示敬意,即使妻子也愿意让出,就是米洛维特卡不能让。’阿列克赛·格里高力耶维奇称赞他,说:‘我很佩服。’您的祖父就用马车把狗带回家了。在米洛维特卡死的时候,奏着音乐为它送葬,把它葬在花园里,坟前还立了一块碑。”
“这样看来,阿列克塞·格里高力耶维奇不欺负任何人。”我说。
“事情就往往是这样:神越小越难伺候。”
“那个巴乌什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呀?”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我问道。
“怎么您听说过米洛维特卡,却没有听说过巴乌什呢?……这是您祖父的猎师头儿和掌管猎狗的人。您祖父喜欢他不亚于米洛维特卡。他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您祖父不管叫他干什么,立刻就去办,就是上刀山也行……他一呼唤起猎狗,森林里响起一片呼啸声。他要是一下子发起倔脾气,就跳下马,往地上一躺……猎狗一听不到他的声音,那就完了!见到新鲜爪印儿不理不睬,任何野物近在眼前也不去追赶了。嘿,您祖父就发火了!‘我不绞死这个无赖,就不活了!我要把这个坏家伙的皮剥下来!把这个坏蛋千刀万剐!’可是到末了总是叫人去问他需要什么,为什么不呼唤猎狗去追捕野物。巴乌什在这种情形下大都是要喝酒,等到喝过了酒,就站起来,又很带劲地呼唤猎狗了。”
“看来,您也喜欢打猎吧,路卡·彼得罗维奇?”
“喜欢倒是喜欢……是的,不过不是现在,现在我的好时候已经过去了,那是在年轻时代……可是您要知道,因为身份不同,那是不舒服的。我们这种人不能跟在贵族后面游荡。是的,我们这班人当中也有人天天醉醺醺的,无所事事,和老爷先生相伴……可是这有什么快活的呀?……不过是自讨没趣罢了。给你一匹蹩脚的、磕磕绊绊的马;动不动把你的帽子揪下来,丢在地上;有时用鞭子轻轻抽你一下,像打马一样——你还要始终堆着笑脸,让别人开心。是的,我可以告诉您:身份越低,为人行事越应该谨慎,不然的话,只能自讨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