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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医生(第2/3页)

“我不需要治疗。”他说道。

可是,当每个星期天人们见到他的面容变得日渐苍白和消瘦,他的声音变得比以前更加颤抖时;当将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已经成了一种习惯,而不是一种偶然的姿势时,年轻牧师怎么能说不需要治疗呢?他对他的工作感到厌倦了吗?他想死吗?波士顿资深的、年长的牧师们和教会的执事们,都严肃地向丁梅斯代尔提出这些问题。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就是拿有关拒绝上帝提供的这么明显的帮助的罪过,来“对付他”。他默默地听着,终于答应与这位医生交换意见。

“如果这是上帝的旨意的话,”丁梅斯代尔牧师先生为了履行自己的诺言,在请求老罗杰·奇林沃思的职业忠告时说道,“如果我的工作、我的悲哀、我的罪恶和我的痛苦不久将跟我一起完结,同时,它们当中世俗的部分被埋入我的坟墓,让精神部分随我永生,而不是让你为了我的缘故来试验你的医术,那么,我便心满意足了。”

“啊,”罗杰·奇林沃思以他特有的平静回答道,这种平静不论是假装的,还是自然的,都表明他全部的举止特征,“一个年轻牧师往往会说这样的话。年纪轻轻的,根基还没有扎深呢,便如此轻生!在人间侍奉上帝,与上帝同行的圣洁的人竟然宁愿死去,与上帝同行在新耶路撒冷的金色的铺道上。”

“不,”年轻牧师回答道,同时将一只手放在心口上,脸上掠过一阵疼痛的表情,“如果我能配得上在那里行走的话,那么,我就更满足于在这儿受苦了。”

“善良的人总是过于谦虚地评价自己。”医生说道。

这样,神秘、年迈的罗杰·奇林沃思便成了丁梅斯代尔牧师先生的医疗顾问。由于医生不但对这个病人的疾病感兴趣,而且对过问病人的性格和品质也有浓厚的兴趣,所以,虽然这两个人在年龄上如此悬殊,却渐渐地凑到一块消磨时光。为了牧师的健康,也为了使医生采集其中含有医疗功用的止痛药草,他们到海滨和树林里进行长距离的散步,使各种谈话与波涛的拍击声、沙沙声,以及微风从树梢上发出的庄严的圣歌交织在一起。他们也成了对方的书房里或休息处的常客。有个科学家陪着,对牧师而言着实是种魅力。从这个医生身上,他发现了一种博大精深的智力修养以及思想的广阔与自由,这是牧师在同行中难以找到的。事实上,他惊奇地——如果不是震惊的话——发现了医生的这一特征。丁梅斯代尔先生是个真正的牧师,是真正笃信宗教的人,具有非常成熟的、令人敬畏的情感和有条不紊的脑子。这个脑子强有力地迫使其自身沿着一个信条的轨迹走,并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地向纵深推进。不论在什么社会阶层,他都不能被称为一位开明的人。他感到周围有一股信仰的力量在支持他,然而它却将他限制在它的铁的框架里,虽然这对他内心的平静是必不可少的。虽然有种令人震惊的乐趣,然而,他依然对通过另一种知识媒介,而不是他习惯使用的那些媒介来看待世界,感到宽慰。这好比一扇窗户被人推开,让更自由的空气进入沉闷的和令人窒息的书房。在那里,在灯光、被遮住的阳光和从书本上散发出的不论是感官上或者道德上的霉味中,他的生命正日渐衰弱下去。可是空气太清新、太寒冷了,不能让人进行长时间的舒适的呼吸。于是牧师及跟他在一起的医生再次退回到他们的教会规定为正统的范围之内。

于是,罗杰·奇林沃思仔细地检查了他的病人,既观察病人平常的生活,在他熟悉的思想范围里保持一条习惯的途径,又观察病人在其他道德背景中的表现,这种背景的新奇也许会唤起他的性格表面上的某些新事物。罗杰·奇林沃思似乎觉得,在试图治好他的病之前,先了解这个人是必要的。只要有心智的存在,身体上的疾病就带有这些心智的特点。亚瑟·丁梅斯代尔的思想和想象力如此活跃,敏感性如此强烈,因此,他身体上的疾病很可能在他的心智方面有其根缘。因此,罗杰·奇林沃思——医术高超、仁慈友好的医生——竭力深究病人的内心世界,探究他的道德原则,打听他的往事,同时,像黑暗的大洞穴里的寻宝人那样,对每件东西都加以细心的探测。对于一个有机会和被特许从事这样的探索,并且有穷追到底的技巧的调查者,任何秘密也瞒不了他。一个心怀秘密的人尤其应该避免与他的医生亲近。如果医生具有天生的洞察力,或者还具有其他什么不可名状的东西——咱们不妨称它为直觉吧;如果他不表现得咄咄逼人、以自我为中心,或露出令人讨厌的显著特征;如果他具有与生俱来的能力,使他的心与病人的心产生共鸣,以至于病人无意中说出他以为自己只在脑子里考虑的东西;如果这些启示不为所动地被接受,并常常不是被道出的同情,而是被沉默的、无言的气息和零零落落的表明一切已明白的话语所承认;如果有被公认为医生和密友这样的有利条件——那么,在某一不可避免的时刻,受难者的灵魂将会崩溃,流入一条黑暗却透明的溪流中,灵魂的一切秘密都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罗杰·奇林沃思具有上述列举的全部或大部分特征。时光在流逝。正如我们已经说过的,一种亲密的关系正在这两个有教养的人之间滋长起来。他们可以驰骋在整个人类的思想和研究的广阔领域;他们谈论着有关伦理和宗教、公共事务、个人品性的每个话题;他们谈论了许多对他们来说似乎是个人问题的事,然而,并没有任何秘密被牧师不自觉地传进他的同伴的耳朵里。医生想象着其中必有秘密。他确实怀疑,即便是肉体上的疾病的性质,丁梅斯代尔先生也尚未充分地向他透露。他这么守口如瓶,实在奇怪!

过了一段时间,受罗杰·奇林沃思的暗示,丁梅斯代尔的朋友做了一项安排,根据此项安排,他们俩同住一屋。这样,牧师生活的脉搏的快慢,便全部置于与其相伴的焦虑的医生的监视之下了。当大为令人满意地达到这一目的时,整座城镇一片欢腾。事实上,除非他从许多如花似玉的姑娘中,挑一个在精神上深爱着他的人作为他的忠贞的妻子——他常常被怂恿这么做,否则,人们普遍认为,这是对这位年轻牧师的健康来说最可行的办法了。

然而,目前尚不能指望亚瑟·丁梅斯代尔会被说服采取结婚这一方法。他拒绝所有这类建议,仿佛牧师的独身生活是教会戒律的章程似的。因此,出于他自己的选择,他注定只能在别人的餐桌上吃点粗茶淡饭,他注定只能在别人的炉边取暖,终生忍受寒冷——显然,丁梅斯代尔先生正是如此——看来,这位睿智的、老练的、慈善的老医生,由于他对年轻牧师既有父母般的慈爱,又有虔诚的敬爱,所以正是所有人当中最适合经常伴随牧师左右的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