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童年(第4/12页)
白老师又提问了,子言的右手举得有点酸痛,最后站起来的依然是林尧。
如果眼光能够伤人于无形,那么此刻林尧应该早已遍体鳞伤。子言冷冷地瞪向那个人,后者虽然站得笔直,两手却故作深沉地插在裤兜里,一边回答问题,一条腿一边有节奏地随着说话的频率轻轻抖动。
连站起来回答问题都不忘记耍帅,也不知道要耍给谁看!子言恨恨地想。
白老师显然也发现了林尧的小动作,她的声音温和不失风趣,“问题回答得很好。林尧同学长得一表人才,风度也很潇洒,不过在课堂上太潇洒了也不好啊。”
女生们全都捂着嘴,红着脸,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只有子言忍俊不禁,敲着桌子哈哈大笑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肆无忌惮地笑过了。
班上的同学随即也跟着哄笑,有人吹口哨,还有人用力捶着课桌,一时间教室里的气氛活跃到了顶点。
在一片喧嚣声中,林尧的表情依然相当镇静,没有半点窘迫,他缓缓坐下来,坐姿非常端正。子言颇感意外地瞥了他一眼,他似乎感觉到了,慢慢转过头来,眼神不偏不斜正好与她撞个正着。
他的眼神如秋水一般沉静,两人这样直直对望着,子言忽然害怕起来,忙不迭地移开视线,脸瞬间就红了,仿佛刚刚受窘的人是自己。
带头嘲笑他,却被人家捉个正着,真是心虚,真是无地自容!子言悻悻地想,下次再有这样的机会,一定不能再被反将一军。
这个下次,来得很快。
星期六下午最后一堂语文自修课,恰逢子言轮值监管纪律,为了防止学生利用这段时间写家庭作业,白老师特地叮嘱子言要把这些违反纪律的学生名字记在黑板上。
坐在讲台上的子言有点百无聊赖,这种得罪人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好了,有时其实不必太认真。
快要下课的时候,裴蓓走上讲台低声说:“子言,真有你的!好多在做家庭作业的你都不记名字,万一有人向白老师打小报告怎么办?你好歹记一两个应付应付吧。”
“都有谁啊?”子言心不在焉地问,她还没从窗外荷叶尖上停的一只红色蜻蜓的翅膀上回过神来。
“好多人啊……”裴蓓心无城府地点了一长串名字。
子言的睫毛终于一抖,她敏感地听见一个名字。
班上大多数同学都知道,林尧同学课余最大的爱好就是打乒乓球,这次违反纪律,一定是为了节约课外时间去打乒乓球。
绝好的机会,而且理由冠冕堂皇。
她起身拈了一支白色的粉笔,写他名字时忽然手指一颤,粉笔头被捻断了一截,白色的粉屑纷纷落下来。
这是第一次有机会写他的名字,就是板书不太满意。她正歪着脑袋琢磨要不要擦掉重写的工夫,下课铃声已经响起来,子言感觉后脑门骤然一凉,仿佛有谁的眼神像小李飞刀般飕飕地飙过来,将她牢牢钉在了黑板前。
良久良久,子言都没敢回头看那人一眼。
毫无疑问,林尧被请进了白老师的办公室。
傍晚,吹来的风开始有点凉意,夕阳斜挂在一隅,浓烈的晚霞铺满天空。子言站在操场上,青绿的草皮在脚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衣袖的一角被风吹起,她忘了要伸手去抚平。
第一次没有跟裴蓓一起回家。
没有一丝报复得逞的快感与喜悦,她甚至觉得自己这种行为不够光明正大,简直有点公报私仇的嫌疑。
她呆呆地坐在操场的草地上。远处有一群不认识的少年在踢球,跑步声、足球飞来飞去的喧嚣声、清脆的哨子声,响彻操场。西边的太阳像个鸭蛋黄,一群鸽子擦着教学楼的屋檐飞过,发出欢乐的咕咕声,仿佛只有她不快乐。
“嘭”,一只低空飞来的足球准确地击中她的后背,痛得她眼泪瞬间迸涌而出。
借着这一击的力量,懊悔的泪水终于大颗大颗坠落下来,脚跟周围一小片绿草开始慢慢渗出墨绿的晕圈,直到眼前出现一双雪白的运动鞋。
子言泪眼模糊地抬起头,是林尧。
这个时候来拯救她的落魄、接受她的忏悔的人无疑是天使。子言心里想。
林尧不是天使。至少此刻不是。
一向白皙的面孔染了浅浅的绯红,下嘴唇一排齿印清晰可见,往日平静淡定的表情不复存在,林尧的胳膊伸得笔直,修长的手指直指她的眼睛,那严肃而悲愤的神色令她不由自主往后瑟缩了一下:“沈子言!”
他一把扯住了她的书包带,试图把软瘫在草地上的沈子言拽起来。
“我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你了,让你这样针对我——上课领头嘲笑我;那么多人违反纪律,你只记我一个人的名字!沈子言,你真不可理喻!你嫉妒我!你就不能允许别人比你优秀吗?”
统统被他说中。
她知道自己的辩解是软弱无力的,“不是,不是这样的,对不……”
她是后悔的,她是担心的,她是想道歉的,那么多话涌在喉口,反而堵得她说不出来,只能本能地抓住书包不放。
脆弱的书包带经不起两人的大力拉扯,断裂得相当干脆,书包里的课本飞出去几米远,文具盒和作业本撒了一地。
这个场面是谁也没有预料到的,她怔怔地看着一地的狼藉,林尧也显得有几分狼狈,手里还扯着断掉的另一根书包带。
子言一句话也没有说,蹲下来默默收拾散落一地的东西。
“沈子言,把书包给我,我明天还给你,保证跟原来一样。”林尧的声音显然恢复了平静。
这不是道歉。林尧从来就学不会向人道歉。
是他违反纪律在先,她并没有错,就算真的有错,她也已经道过歉了。可是这个人的态度却这样嚣张,扯坏了她的书包都不肯低一低头认错!
子言心头被积雪终年覆盖的一面终于如火山喷发般喷薄出来,她缓慢地站起来,好像很吃力的样子,一双手牢牢抱住书包,仿佛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仔细看清林尧的模样,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不用了。林尧,你听好,我讨厌你,以后再也不会理你!”
铺天盖地的晚霞展开了一幅绚烂的油画,那个夕阳中的男孩,被它包裹在那炫目的色彩中,光华四射,让人挪不开眼。他怔怔地望着她,猎猎的晚风吹得他身上的白衬衣鼓起来,真像个没有翅膀的天使。
子言挺直背抱着书包往回走,她的勇气只有这么多,只够用来维持自己最后时刻的面子与自尊。她根本不敢回头看林尧是什么表情,以及他是不是还杵在原地。
她的狼狈只能自己来舔舐,才不要被仇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