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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不语。

张师傅道:“你在这里也不无危险,不如……”

苏离离下巴一抬,“店小利薄,恕不远送。”

张师傅沉默片刻,叹息一声,站起来道:“稍等一会儿,我半个时辰就回来。我们送老程入土吧。”

那天下午,正北门外,祁焕臣幽州的数万大军到了京城;黄杨岗上,苏离离却默默地挖了一个九尺深坑,和张师傅一起,将程叔掩埋了。棺木入墓的那一刻,尘埃飞舞,扬起旧日怀想。苏离离烧了纸,祭了酒水,一路无言而回。

又过了一日,大街小巷里,应公子那张安民告示被一旨皇榜取代,将已死的皇帝追谥为“戾”帝,百姓叫得直白,曰昏君。昏君一族都被太师鲍辉杀尽,只得一个八岁幼子逃脱,便被推继皇帝之位,立朝改元。

太师鲍辉被祁军杀死,装入一口黑漆大棺,棺上刻着四个遒劲的大字“禄蠹国贼”——真正盖棺定论!棺材放在街市中心,百姓用火烧,用石头砸,将尸带棺一起锉骨扬灰。

宦海之中,有人身败名裂,有人登顶冠绝。八岁的小皇帝再下圣旨,将祁焕臣封为护国公平原王,祁焕臣三子皆封侯,军政之事一并交于祁氏。祁家挟着这皇位正统,发出檄文,号令天下。天下诸侯割据,强弱不一,却也不敢冒头撄祁氏之锋。

京畿秩序很快复原,百姓拥戴平原王。最先入城的祁三公子祁凤翔则风靡了万千少女,倾倒了无数美人,他的英姿逸事一时在京中传为佳话。连那茶楼说书的都谈着祁三公子怎样连克坚城,救生灵于水火,拯黎庶于暴虐。

苏离离听了一笑带过,仿若不识,另请了人,将铺子翻修一番,仍如以往过活。只将苏记棺材铺的门槛削去,成了大豁门,旁人也不知她何意。她无事时将木头称为市井俗货的那柄剑练了一练,虽是混练一气,却比原先顺手多了。她晚上便抱着剑睡觉,似乎底气也足些。

世间有许多人与事,无法改变,便无可留恋。想着活着的人,哪怕远在天涯,也觉得心里慰藉,唯觉思念入骨,是生来不曾知晓的悱恻萦绕。像一种瘾,沉迷难戒。唯一可依傍的,就是那句“我飞得出去,就飞得回来”。

大年三十这天,流年不变,朝纲已改。祁焕臣为示气象一新,由幼帝下旨,在城中满排花灯,大放烟火,与民同乐。苏离离乘着意兴,倒是去看了一番。灯虽胜过七夕,却不及七夕意暖。

回到家里,穿过后院到了铺子内院,见空空的院坝,孤灯一盏,一人坐在竹凳上,阔袖白衣,谪仙一般出尘,一只白瓷酒瓮摆在面前的小几上。见苏离离回来,祁凤翔举杯吟道:“筵乐辞已尽,弦月西向斜。人生有几何,流年岂堪夸?”

苏离离前后左右看了一遍,祁凤翔低低笑道:“苏姑娘,对不住得很。我本想请你喝酒,可是你不在,我又不好等在门前。幸而你家的门不怎么管事,我便冒昧进来了。”他将手优雅地一伸,“请。”

苏离离看他那怡然大方的态度,一时分不清谁是主人,谁是客人,踱到他面前坐了。祁凤翔将她对面的杯子斟满,举杯道:“我敬你。”

苏离离不碰杯子,“我不喝酒。”

祁凤翔放下杯子,有些不悦,有些薄醉,道:“你我相识也近两年了,晤面却只四次。今日除夕,不妨饮一杯,只此一杯。”

苏离离略一迟疑,端起杯子喝了,只觉酒味醇香。祁凤翔一笑,仰头饮尽,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眉宇疏淡,眼眸灵秀,颊色柔润白皙,尖尖的下巴倒带出几分清丽,神情殊无半分愁苦,只比前时沉默了几分,不由得赞许道:“姑娘不仅聪明,还颇具坚忍。”

苏离离不咸不淡道:“祁公子今日不在平原王膝下伺候,却来此闲谈。”

祁凤翔自己再斟一杯酒道:“我想了半日,觉得你这里最好。方才来了,果然很好。”

“我这里有什么好?祁公子征战之人,就不怕晦气?”

祁凤翔摇头,“棺材并不晦气,却能参悟生死。你方才没回来时,我与你的棺材聊得很是投机。”

苏离离一向以为只有自己才与棺材说话,不想祁凤翔也省得这静默中的沉蕴。苏离离默默审视不远处的一口薄皮棺材。因为修葺店面,原先存下的木料已所剩无几,院子里空旷许多。

“那天的事,张师傅跟我说了。”

“哦?”

祁凤翔正色道:“你那位老仆之死与我无干。我险恶之事敢为,有些事却不屑为之。”

苏离离默然,既不信,也不疑,只揣摩不透他今日来意。祁凤翔也不再辩,又将杯中酒饮尽,再斟一杯,笑出几分冷意,“苏姑娘大可放下心来,我并非妖魔鬼怪,今日来此也不是作祟。”

苏离离忍不住微微一笑,应道:“大节之下,万家团聚,祁公子反显得落寞了。”祁凤翔点头,“有时越是家人,倒越是生分。越是熟人,倒越是疏离。言笑谈吐,无不顾忌,倒不如找个不那么熟的人,还能聊得坦然有趣。”

苏离离仰天道:“你心有所寄,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最近却闷得紧,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好。”翻覆之下,仇已释,爱已别,亲人离丧,孤身只影,才觉天地茫然。这番话听来像是寻常抱怨,此时却觉祁凤翔能解她深意。

祁凤翔狭长的美目淡淡一扫,足将冬日严冰融成涓涓春水。他语调微扬,含笑道:“苏老板就没想过嫁人吗?”

苏离离听他说得轻佻可恶,眼睛一竖,怒道:“嫁人!老子有房有业,有吃有喝,凭什么!”

苏离离初见祁凤翔,便成了老鼠见猫的定势,再见之时,也无不抱头逃窜。只在扶归楼稍微扳回一局,却从未如此豪放地蹦出市井粗话。

祁凤翔一听之下,大惊,竟端了杯子愣住,半晌才一脸诚恳地喟叹:“这个……确实有些难嫁啊。”

苏离离一拍桌子,痛下决心道:“不错!我还有棺材铺,我要做棺材,卖棺材!”

“嗯?还要撬棺材?”

苏离离不管他微讽的语调,直言道:“这个也不一定,有条件就偶尔为之吧。”

祁凤翔眯起眼睛给她斟上酒,举杯道:“那祝你棺材铺财源广进。”

苏离离和他杯子一碰,“也祝你得偿所愿。”

祁凤翔一愣,见她笑得心无城府,没有迎附,没有猜疑,只得一份磊落义气,心底有什么空落的缝隙被慢慢填满,一仰头,杯中酒一滴不剩。不用说破,倒有了剔透的相知之感。

很突然地,他邀道:“苏姑娘近日既然闲着无事,能否随我去一趟冀州?”

“冀州?那是谁的地方?”苏离离诧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