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新天新地(第6/7页)
文县没有不知道“小张师长”的,听闻他回来了,有人犹犹豫豫地放下了武器,打算向小张师长投降,可还没等这人举起双手,忠于小张师长的士兵便已经趁机向他扫去了一梭子子弹。
这也是小张师长提前派人吩咐下去的——墙头草一概不留,真把人杀绝了,大不了将来再招新兵!
军营里是杀得血流成河了,县城一角忽然开了炮,炮弹满城开花,把军营外的百姓世界也炸成了人间地狱。开炮的人是张宝玉——他提前奉了张嘉田的命令,在张嘉田带人大开杀戒之时,他直奔城边的仓库,将几门大炮推了出来。
城中的百姓和张嘉田是绝无仇怨的,可这回也随着张嘉田的敌人一起遭了大殃。张嘉田知道这一夜有无数的人枉死了,然而全然不在意——无毒不丈夫,他想。
带领着有限的几百人马,他杀了整整一夜。
天明时分,他停了手。
他和他的队伍,先前在文县驻扎了许久,一直不曾扰民,百姓们都当他是个好人,没想到这好人会忽然转了性,变得比修罗恶鬼更坏。文县的房屋被炮弹炸毁了约有四分之一,军营倒是完好无损的,然而瞧着比那破房子破街更恐怖,因为里面全是尸首——夜里杀到了最后,张嘉田亲自带人搬来了几挺马克沁重机枪,对着营房无差别的反复扫射,扫得那帮士兵们七零八碎,人头四肢在半空中乱飞。
太阳出来了,天边显出了朝霞的光芒。看天色,这只不过是个最寻常的夏日清晨,可空中弥漫着硝烟和鲜血的气味,让这个清晨又变得很像噩梦。
张嘉田让士兵把师部门口的尸块都搬开了,扫出了一条能让人落脚的道路,然后把本城的县知事以及大士绅们都叫了过来。
笔直地站在本县这群阔人面前,他摘下军帽,用毛巾擦了擦头上的热汗,然后说道:“我张嘉田到了文县两年,在今天之前,一直尽忠职守地保卫着地方,也没向你们要过什么。是吧?”
他这话是真话,所以士绅们纷纷地点头,县知事大着胆子答道:“是的是的,张师长确实是个爱民如子的好人,我们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
张嘉田没理他这句马屁,背着双手站在人前,他继续说道:“实不相瞒,兄弟如今落了难,你们也看见了,我们浴血拼杀了一夜,才总算扫清叛军,护卫了地方。到了这个非常的时期,我开口向你们要点钱粮,不为过吧?”
县知事立刻答道:“不为过不为过,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只是不知道张师长这边,还欠缺多少钱粮,您说个数目出来,我们一定尽全力去筹措,决不让老总们受苦。”
张嘉田看着这位县知事,见他说话虽然流利,可是面无人色,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流,至于旁边的阔人老爷们,则是统一地瑟瑟发抖,显然是都已经吓破了胆子。他们既是知道怕,倒是省了他的事。后退一步靠着桌边半坐半站了,他开口说道:“多了我也不要,你们在一天之内,给我送来十万块钱就行。”
县知事登时抬头打了结巴:“十、十万?这、这……”
张嘉田把脸转向了他:“别说你们连十万都拿不出。谁不知道文县是个富庶地方,我跟你们要这么点钱,你们都要推三阻四吗?”
说到这里,他似笑非笑地皱了眉头:“还是说,你们等着我让弟兄们亲自到你们家里拿钱吗?”
此言一出,士绅们差点吓晕过去,县知事慌忙将两只手乱摆了一气:“不不不,不敢劳动老总,我们这就回去筹钱!一旦钱凑足了,我们马上把它送到师部里来。”
张嘉田摇摇头:“别‘一旦’,我没那个时间等你们,就以今天下午四点为限。四点之后钱不送到,我带人挨家找你们去!”
(五)
文县是个太平地方,起码近些年没遭过这样杀人放火的大难,士绅们吓破了胆子,全都同意破财免灾,所以没有等到下午四点钟,就纷纷把钱送过来了。
城内的钱来了,城外的人也来了,只可惜对于张嘉田来讲,钱是好钱,人却不是好人——那人,是陈运基的人。
张嘉田冷不丁地在文县冒了出来,并且在一夜之间把文县闹了个天翻地覆。消息传出去,北京城内的雷一鸣立刻就有了反应,这反应的具体表现,便是驻扎在文县附近的陈运基调兵遣将,杀了过来。陈运基早就憋着要宰了张嘉田,而且知道文县城里的兵力至多不会超过一个团,所以一点儿没犹豫,带着一个师的人马连夜赶来,立刻就要着手攻城。
然而,张嘉田没有给他这个报仇雪恨的机会——他刚刚在文县城外摆好了攻城的架势,就听闻城内的张嘉田已经跑了。
张嘉田本来就没想在文县久留。
凭着他那半个团的人马,想要霸占住这样一座富庶繁华的大县城,那是纯粹的妄想。所以在一夜杀戮过后,他要钱,要粮,搜罗马匹车辆,把能拉走的枪支弹药全装上了大车,然后趁夜开了一方城门,离开了文县。
出城的时候,正是午夜,文县的盛夏,午夜也能如白昼一样地闷热,张嘉田骑在马上,回头去看自己的队伍。队伍少得可怜,一眼就能望得到头,并且每个士兵都背着扛着点什么,会赶车的还要拎着鞭子,赶着那满载的骡子车马车,很像是拖家带口地在逃难。
张嘉田在北京城里生,在北京城里长,穷是受过的,可活了二十多年,没穷到断顿过,也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作逃难。这回他知道了,他还知道前路茫茫,自己无处投奔,所以接下来还是要打,还是要杀。武装带五花大绑地捆出了他一身热汗,路旁草丛里有大合唱似的虫鸣声,他隔三差五地就要回头,生怕虫鸣声会掩盖了追兵的脚步声,同时又庆幸这是夜里,夜色浓重,他成了马上的一个黑影子,部下们不会看出他“行色仓皇”。
翌日正午,张嘉田的队伍进了一处市镇,在镇上休息了半个小时,他们继续上路,结果走出没有十里地,东西南三个方向就都来了追兵,而且三股追兵分属三支队伍,都是得了雷一鸣的命令,要在直隶地界对张嘉田围追堵截。张嘉田是绝对没有力量以一敌三的,所以别无选择,只能朝着北逃,逃得狼狈,马车丢了,粮草也丢了,甚至在逃到第三天时,竟被一小股土匪抢了二十条枪去。下头的士兵们见了这般情形,心里也都明白了,有心脱了军装当逃兵,可张嘉田的亲信部下提抢押着他们走,不给他们脱逃的机会,哪个敢硬逃,那就是等着吃枪子儿。况且他们这扛惯了枪的人,手上头上都有痕迹,一旦让后头的追兵们逮住了,也是一死——小张师长现在已经对着全直隶宣了战,害得他们也走上了这一条不得回头的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