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新天新地(第4/7页)
于是,这一夜张嘉田到达了文县城外,如愿与张宝玉碰了面。张宝玉见了他,仿佛是很激动,一把就抓住了他的胳膊,用刚刚变声完毕的粗喉咙说道:“干爹,这么多天没有你的信儿,我和我爹都吓坏了!”
张嘉田笑了:“怕我死了?”
张宝玉是个毛头小子,激动起来便忘了忌讳,心里有什么,嘴里说什么:“可不是怕您死了?您要是死了,我家的主心骨就没了。”
“你不是还有个亲爹嘛!亲爹是团长,官儿也不小了。”
“唉!”张宝玉站在月光下,满脸的红疙瘩都连成了片,表示他这一阵子没少上火,“我爹现在不算正经团长了,那个雷大帅前些天过来了一趟,往我爹那个团里派了好些个军官,原来的几个老人儿全被一撸到底。我爹觍着脸给姓雷的拍了好些马屁,这才保住了团长的位子,可是老人儿都没了,新人他又指挥不动,你说他这团长还当得有什么意思?”
张嘉田听到这里,忽然又问:“通县那边,有什么消息没有?”
“都散了,编成小队往廊坊大营里去了。”
“北京呢?”
“家被抄了,家里的人,一大半都没逃出来,现在死活也不知道。幸好我那两天是在这边家里待着,没往北京去,要不然,我这条性命也悬。”
听到这里,张嘉田忽然微微地变了脸色:“马永坤也让他们抓去了?”
张宝玉立刻摇了头:“他没有,他那个后娘死了,他回来奔丧,正好也躲过了一劫。”说完这话,他拉扯了张嘉田上汽车:“干爹,咱们有话回家再说,一会儿过城门的时候,你趴到座位上,别让守城的卫兵从车窗瞧见你。如今在这文县,我们是谁都信不过了。”
张嘉田依言坐到了后排座位上,想到马永坤没死,心里稍稍地得了一点安慰。马永坤虽然永远耷拉着一张沉痛的面孔,但论起办事,他比谁都谨慎细致,偶尔甚至细致到让人怀疑他精神有问题。张嘉田是懂好歹的,现在尤其更要讲求实际,一个马永坤,抵得过十个混吃等死的跟班随从,只要马永坤活着,家里的其余人等,死就死了吧。
横竖他们哪个都不是他张嘉田的儿子。
张宝玉下午就乘坐汽车出了城,对外只说自己要上山打猎去,如今半夜回了来,守城的卫兵也不疑心。汽车一路驶入了张家大院里,张宝玉跳下汽车,先让家人把院门严丝合缝地关好了,然后才跑去打开后排车门,请出了张嘉田。
张嘉田的双脚刚一落地,两只眼睛就瞧见了张文馨。
张文馨这人一遇到坎坷,就要着急上火地闹毛病,此刻他弓腰驼背地站在张嘉田面前,鼻子上长着火疖子,嘴唇上鼓着大疮,脑袋上还秃了一块,一开口说话,嗓子也是哑的:“师座,我的天,可回来了,你平安就好。”
张嘉田原本觉得自己挨了一顿毒打,形象就已经是够凄惨,如今一见张文馨,他发现自己全须全尾的,竟然还算是个体面的。带着张氏父子进了屋子,他坐下来,对着张文馨招了招手:“老张你过来,给我讲讲这些天县里的事。”
老张当即走去在他面前坐下了,老张之子则是悄悄地退了出去。而张嘉田先是静静地听,听到一半,他开始发问:“别的先不说了,你就告诉我,这回我要是往外走,能有多少兄弟肯跟我?”
张文馨一摊手:“那我肯定是要跟着你的。”
“你不算,说别人。”
张文馨掐指计算,嘴唇一动一动地默算数目,末了答道:“咱能带走一半的人吧!”
张嘉田听了这话,像被谁堵了嘴一样,半晌没言语。一半的人,也就只有几百,撑死了不会超过一千。他在文县招兵买马地苦心经营了一场,当初雷一鸣和卢督理抢三省巡阅使的位子,他一道命令发出去,轻轻巧巧地就能调出一万士兵。结果兜兜转转地到了如今,他手里就只剩了几百个兵。
兵、马、枪、钱,一切一切的好东西,全没了。
沉默了片刻之后,张嘉田抬手搓了搓脸,然后对着张文馨咧嘴一笑:“行啊,一半就一半,别让咱哥儿俩当光杆司令就成!但是我得再多说一句,老张,这回我往外走,可是要挑了大旗单干,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造反。干好了,咱们自己封自己当将军司令,干不好,咱们可能就得落草为寇,当土匪去。你想好了再跟我走,你不跟我走,我也不怪你。”他对着张文馨一抬下巴,“你再想想。”
张文馨听到这里,脸上露出了愁苦面容:“师座,我今年要是七老八十,我就肯定不跟你走了,可我今年才四十五,除了打仗,我什么都不会。我要是这么闲下来,用不了五年,全家就得穷得吃糠。所以啊,你就别问了,我肯定跟你走。要是有仗打,那就更好了,只要是打起来了,咱们就有发财的机会!”
张嘉田直视了他的眼睛:“说准了?”
张文馨点了头:“说准了!造反怕什么呢?我本来就是土匪出身,洪霄九那年要不是把我招安了,我现在八成还是个土匪,我这样的会怕造反?笑话!”
张嘉田看着他笑了,一边笑,一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在这时,房门开了,有客来到。张嘉田抬眼望去,心中倒是一惊。
他惊,不是因为他看到了打头进门的马永坤,而是因为马永坤身后竟然还跟着个林燕侬。
他确实是把林燕侬这个女人忘了,忘了个一干二净。
惊讶归惊讶,他坐在椅子里,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马永坤见了他,先是像要瞻仰遗容似的,板着脸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缓缓地立正,慢慢地抬手,以着向遗体告别的姿态,对他行了个军礼。
张嘉田皱了眉头,决定不搭理他,直接对林燕侬开了口:“你命挺大啊,他逃出来了,你也逃出来了。”
林燕侬站在门口,一双眼睛紧盯着他,同时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抬手在眼角上抹了一下,她这一贯叽叽喳喳的人,此刻竟然是一言不发,单只望着他一笑。还是马永坤低声答道:“我的继母病逝了,家里没别人,只能等我回来处理后事,林小姐正好也想回来取几样行李,我们同路出京,没想到倒是逃过了一劫。”
然后他抬头看向张嘉田:“帮办没事吧?”
张嘉田笑道:“我不是帮办了。”
马永坤冷着脸答道:“我知道。”
房内寂静了一瞬,张嘉田随即又转向了张文馨,决定不再搭理马永坤。可是面对着张文馨,他忍不住又摸了摸脸——有目光在他脸上缠绵的盘旋,是林燕侬的目光。她此刻黄着一张面孔,胡乱穿着一件长袍,头发也未经修饰,兴许是自惭形秽的缘故,她始终是不出声,单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