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新天新地(第2/7页)

这时门外走来了一名小副官,停在门口喊了一声“报告”,随即向内进入一步,又打了个立正:“报告大帅,苏秉君连长来了。”

雷一鸣当即答道:“让他进来。”

雷一鸣这些天选拔精锐人马,除了自己的卫队之外,又组建了一支警卫团,团内有个特务连,连长名叫苏秉君,今年不过二十多岁。大踏步地走进餐厅,这位苏连长站在餐厅中央,昂首挺胸地先行了个军礼,然后才开了口:“大帅,卑职昨夜得到了张嘉田的消息。”

雷一鸣坐着没动:“说。”

苏秉君答道:“有人昨天在天津看见了他,他身边带了两个人,正在法租界一带活动。”

雷一鸣回头看了白雪峰一眼,随即转向前方嘀咕道:“莫桂臣那个浑蛋,张嘉田都跑到天津卫去了,他还沿着火车道发通缉令呢!”

白雪峰连忙问道:“那要不要告诉莫师长一声,让他停手?”

“不必,让他干,累死他!”

白雪峰忍着笑容低了头,同时听到雷一鸣又发了话:“他既是在天津,那你就赶紧带人到天津去,管它法界英界,照杀不误!真闹出乱子了,我去和那帮洋毛子办交涉!”

苏秉君领命而去,不出半天的工夫,他已经带着他的手下,踏上了天津卫的土地。

可惜他们来晚了一步,因为张嘉田已经结束了这两天的活动,返回了他在法租界的保险箱里。他的保险箱,便是殷凤鸣的公馆。

张嘉田已经在殷公馆住了小半个月,这小半个月的养息让他慢慢恢复了人样。对他而言,骨头没折眼睛没瞎,就不算是重伤。一顿乱棒暴打,还不至于就打废了他。

周身的皮肉伤已经收了口,青肿斑斓的面孔也有了人色,他把自己那一脑袋参差不齐的杂毛齐根剃了,剃得头皮发青,加之瘦得颧骨高耸、面颊凹陷,他忽然有了几分凶相,乍一看上去,竟有些吓人。幸而殷凤鸣是个见多识广的老江湖,并不怕他,闲来无事了,还敢和他对坐在二楼的露台上,伴着夕阳喝几碗苦茶。

殷凤鸣平日和张嘉田并不是朝夕相处,两人谈是谈得来的,但也算不得有多么深厚的情谊。可殷凤鸣总觉得他和别的朋友不同——他眼看着这青年从个糊里糊涂的半吊子小师长,一步步走上了军务帮办的高位,又眼看着他一失足成千古恨,为了个嫁了人的娘们儿,从一省帮办沦为亡命江湖的通缉犯。此刻看着木桌对面的张嘉田,他就觉得这人变了,不只是模样变了,性情也变了。

慢慢喝光了一壶茶,他思索着说道:“老弟,我看你还是听我一句劝,到关外避个一年半载吧。钱的方面你放心,我来负责。大连,奉天,哈尔滨,你随便挑个地方住一阵子玩一阵子,等风头过了再回来,不是更妥当吗?”

张嘉田扭过头,目光越过街道对面那一排小洋楼的屋脊,直对了天那边的斜阳。晚霞的光芒刺得他微微眯了眼,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在那苦味中苦笑了一下。

“五爷,我知道你是好意。”他转向殷凤鸣,“可这个法子对别人行,对我不行。我的来历,你都清楚,我是个没根基的人,军务帮办,我没当多少天,也没混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名声。趁着现在还有人高看我,我得赶紧把旗打起来,要不然等过了这个时候,军界里头就没我的位子了,我再想号召人马干大事,也没人来认我这个字号了。”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瞬:“我也知道我一旦离开你五爷的地盘,很可能就是有去无回。我要是没干好,真把性命搭上了,你逢年过节的,千万想着给我烧几张纸,这两年我阔惯了,到了阴间让我受穷,我受不了。”

殷凤鸣听了这话,心里一阵难受,正要板了脸骂他,哪知他说完这话,却是把嘴一咧,嘿嘿嘿地坏笑出了声。

(二)

林子枫站在院门前,先将面前这紧闭着的两扇大门端详了一番。

这是他第一次到这处院子前来,他也知道这院子里先前住了个姨太太,还知道那姨太太跑了之后,叶春好曾把这处院子重新收拾了一番,想要给胜男居住。然而造化弄人,这院子没能迎来胜男,迎来的却是叶春好自己。想一想,这简直就是人世间的一场讽刺剧。

林子枫想,如果自己没有全家死绝的话,那么现在面对着此情此景,就一定要笑出来了。

门旁有站岗的卫兵,都认得这位西装革履的秘书长。依着秘书长的命令,他们打开了门上的大锁。院门敞开来,林子枫向内望去,就见两边房屋的门窗都用木板钉死了,院子中间倒是还摆着一副花架子,架子上下也有几盆花,乱哄哄的开得正艳。前方堂屋的房门半开着,房内房外,都是寂静无声。

迈步穿过了院子,他停在门口,抬手一敲房门。

堂屋一侧墙上的蓝布门帘一动,有人走了出来,正是叶春好。他上下打量了她,就见她瘦了,把一件蓝白花的棉布旗衫穿得飘飘荡荡,齐耳微卷的短发梳顺了夹在耳后,她未施脂粉,前额覆着几绺刘海,刘海盖着右眉上方的一道血痂。人在屋中站住了,她抬头望着林子枫,明显是惊了一下,然而那点惊色一闪而过,她随即稳住了神情,眼望着林子枫,不言也不动。

她沉默,林子枫也沉默。她知道林子枫差一点就是家破人亡,林子枫也知道她已经进了监狱冷宫。两人围着一个雷一鸣,兜兜转转、明争暗斗了许久,斗到最后,不知怎的,各自一败涂地,可是细论起来,罪魁祸首又似乎并不是对方。

至少,并不只是对方。

最后,还是林子枫先开了口,他不叫她太太,而是对她直呼其名:“叶春好。”

叶春好微微地一点头,他平静,她比他更平静。

林子枫其实曾有过一点忧虑,怕叶春好坐了这些天的牢,连憋带吓,会变得歇斯底里,而他向来最恨和泼妇打交道。如今见了她的态度,他轻松了一点,觉得她没有辜负自己方才那有名有姓的一声呼唤。大部分的女人在他眼中,都是一个家庭或者一个男子的附属品,都只是某小姐或者某太太。叶春好原本也只是个雷太太,但在发现她是自己的劲敌之后,林子枫不由自主地开始拿她当个人来看待了。

堂屋里摆着桌椅,他不等她请,直接走进去坐了下来,继续说道:“我来同你办一下交接。”

叶春好回头看他,而他迎着她的目光,似笑非笑:“他总是需要一个人为他管理财务,不是你,就是我。”

叶春好慢慢垂下眼帘,同时答了一声:“好。”

然后她向着林子枫一转身,说道:“这两年我为大帅做了不少投资,一笔一笔,我也不能记清,总要看看账本,才能交接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