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新天新地(第3/7页)
林子枫依然望着她,仿佛出了神一般。叶春好由他看着,径自走到门旁,也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双手交叠着放到大腿上,她挺直腰背,抬头说道:“秘书长为什么这样一直看着我?是看我这样子可恨,还是看我这样子可怜?”
林子枫答道:“可怜。”
叶春好微微一笑:“这倒是句实话。其实我也有些诧异,我本以为秘书长这一趟大胜而来,总要对我冷嘲热讽几句,才能解恨的。”
林子枫放轻了声音,也是一笑:“大胜谈不上,小胜而已,还不至于让我得意忘形。”
他那受过伤的左面颊依旧是有些麻木,纵然是如愿笑了,笑容也是僵硬诡异。叶春好倒是依然平静的,甚至露出了平日那种慈眉善目的亲切模样:“难不成,秘书长非要等我也送了性命,才肯开怀一笑吗?”
林子枫向前探了探身,越发地轻声细语:“叶春好,你未免太高看你自己了。你死你活,与我何干?”
说到这里,他向后仰靠了回去:“我已经派人去账房取账本了,希望你今天诚实一点,不要和我耍花招。”
账本送来了,在桌子上堆成了高高的两摞。叶春好一五一十地向林子枫做了一番交代,最后告诉他道:“至于那些手续上的变更,法律上怎样操作,我不大懂,秘书长可以去咨询律师。若是需要我签署什么文件,我当然都可以配合。”
说完这话,她抬眼去看对面的林子枫。
林子枫和她保持了相当的距离——她纵是不施脂粉,身上也依然散发着一种脂粉的气味,这气味很淡,似有似无,但足以让林子枫对她避而远之。避而远之,也不是因为这种气味会令他心荡神驰——他从不心荡神驰。
他就只是讨厌这种气味而已,这种气味温暖香甜,像个隐形的活人,并且带有某种黏性。他觉得自己一旦沾染上它了,除非回家沐浴更衣,否则就别想把它甩脱。
手里摆弄着一支康克令牌钢笔,他不理会叶春好,自顾自的检查账目。及至翻过了面前这本账目的最后一页,他才抬起头说道:“天津的那一爿房子,被你卖了十八万元整,这笔钱的下落在哪里?”
叶春好答道:“一部分购买了新的房产,现在由一个名叫赵老三的人管理着,按月出租,我一个季度过去收一次账;另一部分拿去投给了金源洋行,金源洋行年初失火,烧成了一片白地,投进去的钱,自然也就有去无回了。”
“那你和金源洋行合作许久,总该有几样金钱往来的票据才对。”
叶春好答道:“金源洋行已经成了白地,洋行的老板也死在了大火里,我认为这笔钱已经是打了水漂,再无回本之可能,所以把票据全部销毁了。”
林子枫和她对视了片刻,末了向下一点头:“好,那么还有三十万……”
不等他把话说完,叶春好已经开了口:“大帅当时说是军饷紧张,拿走了二十万,余下十万,全部用来应付俱乐部的开支了。”
“可是另外还有八万……”
他这话依旧是没问完,因为叶春好立刻给了他答案。他接二连三地逼问她,反倒逼问出了她的精气神。她侃侃而谈,哪一笔钱都有去处,实在不知去向何方的,她索性告诉他“记不清了”。
她说她记不清了,林子枫也不能给她上刑,逼她记清。于是最后合上账本,他手扶桌沿站起身来,呼吸了几口高处的清新空气,说道:“你这也记不清,那也记不清,这让我如何去向大帅交差?”
叶春好端坐着没有动,答道:“秘书长实话实说就是了,大帅若有不满,自会向我问罪,我想,总怪罪不到秘书长的身上。”
林子枫转身侧对了她,摘下眼镜用手帕擦了擦,然后把它重新戴上。视野一清楚,他的脑筋也跟着清楚起来。对着门外的勤务兵一招手,他让他们进来搬走了那两摞账本,然后扫了叶春好一眼,低声问道:“你想见他?”
叶春好仰起脸来,反问道:“我不可以想见他?”
他若有所思地俯视着她,答道:“你可以想,但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说完这话,他迈步走了出去。叶春好没听懂他这话的意思,但是也没有起身追问。抬头盯着林子枫的背影,她抬起一只手,摁住了自己的心口。
她的心方才一直在狂跳——她是聪明人,可林子枫也不傻,她知道自己无法天衣无缝地蒙混过关,所以在走投无路之时,干脆耍起了无赖——记不清了。
她相信林子枫不会跑到雷一鸣面前去告状,他对雷家的财政大权垂涎已久,如今终于心愿得偿,一定比自己更怕节外生枝。正好,账里的窟窿,就让他一个人去补吧。
起身踱进了院子里,她抬手挡住了眼前的阳光,远远地往天边望。雷一鸣是什么样的人,她早知道,所以如今虽然落到了这般境地,却也没有天塌地陷之感。她对他的爱情,原本就是末世狂欢。
她什么都知道,所以他可以郎心如铁,她也可以妾意似冰。
她所后悔的只有一件,便是没有早做打算,结果事到如今,身陷囹圄。雷一鸣冷酷起来可是相当地冷酷,她领教过的。
她又想起了张嘉田——这人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应该还是活着的,他若是死了,雷一鸣应该会拿这个消息来刺激刺激她,方才林子枫也会露出话风来。
她并不盼望张嘉田来救自己。她和他都禁不住再这样互相救下去了,再这么互相救下去,他们之间,怕是就真要拆分不清了。
(三)
张嘉田回了文县。
殷凤鸣略施手段,把他送出了天津卫。他走的时候,身上只揣了殷凤鸣送他的一千元钱——多了不敢要,怕孤身一人带着巨款上路,会招灾惹祸。叶春好曾让他去那个赵老三家里取三万元钱,他思来想去,也没敢去。叶春好说这话时,他还不是个通缉犯,赵老三也还是她的兵;可现在的形势已经大变,谁知道那个赵老三还靠不靠得住?
他也不知道叶春好如今怎么样了,只知道雷一鸣一定饶不了她。平白无故地还要打她骂她呢,这回她公然把自己放走了,他还不活扒了她一层皮去?
别的,他不敢想,他只盼着叶春好能厚着脸皮硬着头皮活下来。除非他死了,否则他迟早要找她去,只要他和她留着一口气,他俩的故事就不会完。
张嘉田不敢大摇大摆的进文县,在起程离开天津之前,他先以张文馨的姑妈的名义,给文县张家发去了一封电报。张文馨的家庭情况,他是有一点了解的,在那封电报里,他加了几句暗语进去,足以让张文馨一瞧电文,就知道这封电报话里有话。而那虚话中所藏的实话,张文馨纵是看不懂,张文馨的儿子张宝玉也一定看得懂——张宝玉跟随张嘉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且还是个聪明小子,张嘉田那点语言的技巧,他早已掌握了个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