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雷霆雨露(第2/6页)
副官答应一声,小跑着下了楼。张嘉田见状,便停了筷子问道:“那个师长,是你外甥?”
洪霄九一点头:“对,是我外甥。”
“你这两年,一直就在你外甥家里?”
洪霄九像是被他问住了,愣了愣,然后才讲述了他这两年的经历——那一夜他被张嘉田用乱刀捅去了大半条命,鲜血淌的满床满地都是。而他当时认出了这刺客是雷一鸣身边的人,又知道这雷一鸣这些年饱受了他的压迫,如今既然敢派人来杀他,必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定要置他于死地。
雷一鸣做了万全的准备,他却是完全地措手不及,慌乱之下,只能是逃。他流血流得奄奄一息,肚皮被刀子扎穿了,肠子也流了出来,纵有亲信把他收拾完整抬进了汽车里,可他哪有力气再去调兵遣将进行反击?
而且正如雷一鸣所料,他要来的那一百万军饷,也真的引来了贪婪的外贼与内奸。
为了保住自己这一条性命,他隐姓埋名,钱不要了,兵也不要了,逃出直隶的时候,他身边就只剩了一个随从。至于他那个外甥曹正雄,倒真是他的亲外甥,外甥青年从军,五年来,战功约等于零,直到迎来了洪霄九这位小舅舅,曹正雄才一步步地出息起来——此地位于几省交界,几乎是个三不管的地带,曹正雄凡事全听洪霄九的话,该打仗就打仗,该收税就收税,该招兵就招兵,该训练就训练,成绩斐然,舅舅也因此成为了外甥的灵魂。
洪霄九这一路走来,走的乃是一条血路,然而他并不渲染,只用三言两语讲了骨干,多余的感慨一句也没有。他不多说,张嘉田也不多问。一鼓作气吃了个饱,他最后问洪霄九:“这饭馆让你包了?”
洪霄九点点头:“对,专为了招待你。”
“厨子都还在吧?”
“在。”洪霄九看看他,又看看满桌的残羹剩饭,问:“没吃饱?再给你来一桌?”
张嘉田站了起来:“一桌不够,能来多少来多少吧!实不相瞒,我的人这些天都跟我遭了大罪,现在有了好的,我不能一个人吃独食。”说完他对着马永坤的方向一偏头:“瞧瞧我那个副长官,哈喇子都淌到脚面上了。”
马永坤当即一抹嘴:“没有。”
(二)
张嘉田吃饱喝足之后,和洪霄九把该谈的话也谈尽了,便在这镇子上的小客栈里好好睡了一夜。正经饭,他是很久没有吃过了,正经觉,他也是很久没有睡过了。一觉睡到了翌日天明,他醒来时觉得周身酸痛,然而精神是真足了,自己都觉着自己眼明心亮。
出门让勤务兵舀来了井水,他把头扎进水里,马似的打着响鼻洗了一阵。马永坤和张文馨也醒了,张嘉田一边用毛巾擦着头脸,一边问道:“宝玉呢?”
张文馨答道:“还没醒呢,小孩子贪睡。”
张嘉田答道:“让他睡,等咱们要走了再叫他。”
张文馨又问:“师座,咱们真跟洪霄九走啊?”
张嘉田反问道:“你有更好的去处?”然后不等张文馨回答,他压低了声音,说道:“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这回咱们真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了。”
这话说完,客栈外头来了个人——林燕侬。
张嘉田见了林燕侬,虽然觉得她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但并不是很惊讶,因为这女人一贯如此,动辄就冷不丁地出现在他面前。他攥着手里的大毛巾,也没想着向她道声辛苦,开口便问:“你怎么来了?”
林燕侬身穿灰布裤褂,脚穿灰色布鞋,鞋面上的灰土能有一指多厚,头上也包了一块灰不灰蓝不蓝的帕子,一瞧就是故意打扮成了这个灰老鼠的样子,要在长途跋涉之中掩盖自己的姿色——但她此刻也没有什么姿色,一张黄脸圆圆胖胖的,眼皮很厚,挤得眼睛成了眯眯眼,嘴唇也是灰白干裂;后背斜背着个破包袱,她瞧着非常像难民。张嘉田对她镇定,她对张嘉田也镇定:“我一直悄悄地跟着你们呢。”
张嘉田又问:“我不是让你在文县老老实实地待着吗?”
“你不在那儿了,我不敢待。”
“你就是这么一路走过来的?”
“我不走过来,我飞过来呀?”她笑了,干燥的嘴唇一抿,抿出了一道血口子。张嘉田皱着眉头用毛巾往她嘴唇上一擦,擦下了一抹鲜血:“我看你真是有毛病,一个娘们儿到处乱跑什么啊!你这样的死半路上都没人给我送信,都没人给你收尸,知道不知道?”
林燕侬用手指摁着唇上的痛处:“反正我是活着追上你了,你既然知道路上危险,就不能再撵我走。”
张嘉田把手里的大毛巾往水盆里“哐啷”一扔,还是觉得这个女人莫名其妙:“你是不是疯了?”
林燕侬背过手,把大包袱向上托了托:“累死我了,我得喝口水。”然后她转向了张文馨和马永坤,先对着张文馨笑眯眯的一鞠躬,说了声“张团长好”,然后又对着马永坤问道:“表哥,有水吗?我不饿,就是渴得喉咙里要冒火。”
马永坤一言不发,扭头就往厨房里跑,眨眼工夫就回来了,用双手捧着一大茶杯白开水:“你喝。”
林燕侬接过了那有她半个脑袋大的大茶杯,咕咚咕咚的痛饮了一气。这一大杯水让她的嘴唇恢复了鲜润的红色,她把大茶杯交还给了马永坤,然后拉扯着张嘉田进了房,小声笑道:“你别这么虎着脸看我成不成?人家千山万水追着你来了,你可好,不但不心疼我,还瞪我,什么人呀!”
“我没瞪你,我是纳闷。我也没什么好处给你,你老跟着我干吗啊?”
“你没好处给我啊,我可有好处给你。”说到这里,她一拽他的袖子,望着他的眼睛笑着问,“你是不是没钱了?”
张嘉田狐疑地看着她:“干什么?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林燕侬答道:“你要是没钱了,我给你。我不是有钱吗?”
张嘉田立刻摇了摇头:“我有钱,没钱也不花你的钱。你现在也没个着落,将来还指望着那些钱过日子呢。”
林燕侬听了这话,沉默片刻,然后垂下了头,依然拽着他的袖子说:“那你就给我个着落嘛。”
紧接着,她喃喃地又道:“人家男子汉大丈夫都是三妻四妾的,我不敢奢望去做你的正房太太,只要你肯要了我,我能明公正气的跟着你,就心满意足了。”
说完这话,她垂头静等了片刻,却没有等到张嘉田的回答。攥着他那袖子的手慢慢松开了,她忽然不敢抬头了,怕一抬头,就会又羞又痛地哭出来。转身背对着张嘉田,她轻声地嘀咕:“论模样,我不丑,论年纪,我也不老,要说洗涮做活,我也都能。我哪里比别人差了?送上门来都不入你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