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雷霆雨露(第3/6页)
然后她伸手作势要去开门:“你既是嫌弃我,那我还是回去吧,要不然你瞧我碍眼,我心里也难受。”
一只大手攥住了她的细胳膊,随即张嘉田的声音响了起来:“行了,你留下吧!这一趟没死半路是你命大,你还敢一个人再走回去?”
她慢慢地转过身,瞄了他一眼:“那我洗把脸去。”
林燕侬一分钟都没歇,刚把脸洗干净,就又跟着张嘉田上了路。
张嘉田不让她混在军队里走,单派了个小勤务兵领着她坐马车,在队伍后头跟着。那大马车的木头轱辘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转动,颠得车上的乘客乱蹦。可林燕侬在车上伸开了两条腿,却觉得惬意舒服透了。张嘉田看她不是美人,可她自小就投身到美人的模子里,按照美人的风格长大的。她保养得好,身体是雪白的冰肌玉骨,两只脚只肯踩着高跟鞋上楼梯下汽车,也是一双不曾劳苦过的玉足。结果这一趟可好,她险些把一身冰肌玉骨走散了架子,两只玉足也差点让她走成了大脚片子。
她其实也觉得自己疯得不轻,像得了花痴病似的,为了个小爷们儿,命都不要了。
与此同时,张嘉田骑着高头大马,正在队伍前头和洪霄九同行。洪霄九当初落难的时候,遭遇到一场凶险的灾祸,所乘坐的汽车从山路上滚了下去。他虽是没死,可左腿的骨头被压成了三截,断骨甚至刺破皮肉见了天日。这伤太重了,后来那骨头虽是重新长合,腿也还是囫囵的一条,但走起路来便不再轻快自如,以致洪霄九不得不常备一根手杖。
这一笔账,当然也还是要记在雷一鸣名下的。
洪霄九为了遮掩那条伤腿,能够骑马便绝不步行。张嘉田因为要和他同走,别无选择,只好也上了马。先前受了雷一鸣的影响,他总觉得洪霄九是个大奸大恶之徒,然而今天这么并肩一走一聊,他发现这人好像也没奸恶到哪里去,言谈举止也都爽朗,甚至有点豪气干云的意思。
于是他就想,自己当初真是傻啊,雷一鸣说什么,自己就信什么。
队伍行进了大半天,傍晚时分,他们进了一座大县城。
此地名叫青余县,四面城墙高耸,乃是一座很有历史的老城。论繁华富庶,它和文县没法比,可县内道路分明、房舍俨然,也不能算坏。洪霄九带着外甥把这座县城占了之后,首先建了两排体面的砖瓦房,一排充当小学校,另一排做师部。两排房子都安装着玻璃窗,收拾得干干净净,堪称本县最为摩登的建筑,洪霄九还专门从外县的师范学校里绑来了几个十八九岁的女学生,充当小学老师,并且专门告诉他外甥:“那几个女教员,不能日。”
外甥的肉身,是很热爱女性的,但肉身一听灵魂发了话,便乖乖地管住了自己,见了女教员就绕着走,真没敢日。
洪霄九用这样美丽的房屋和教员以及一顿免费的午饭,吸引了许多儿童少年过来上学,其中那身体好头脑好的英才,便被他挑选了出来,收进了师部里当差。学校之内,秩序井然,也是文明的一景——起初也有几个无法无天的大孩子,欺负先生是大姑娘,在课堂上乱吵乱闹,结果被洪霄九知道了,这几位学生便被士兵押到校外的十字路口,砍了脑袋。从那以后,教室的讲台旁边都架了大刀,莫说学生,连教员都战战兢兢地不敢偷懒了。
这千家万户的孩子们,都被洪霄九管了个老老实实,他那位军功等于零的外甥,自然更被他牢牢攥进了手心里。张嘉田进城之后,迎头就先瞧见了外甥先生。外甥——曹正雄师长——今年也就是三十岁上下的年纪,生着一张娃娃脸,大眼睛双眼皮,小尖鼻子,小薄嘴唇,有点男生女相,脸上也不知道是少了点什么,总之一瞧就是个没出息的。
曹正雄师长自小受了九舅的影响,立志从戎,单是国内的军校,就念过五六家,然而在哪一家都没能毕业,还专门到德国、日本学过军事,花了家里好些钱,堪称是一位饱学之士,会说好几句外国话,尤其擅长吃西餐。洪霄九自从到了他这里之后,每隔三五天就想揍他一顿。可他对洪霄九一直相当崇拜和恭敬,又有着三十来岁的年纪。洪霄九思前想后,有点不好意思,就一直憋着没揍。
曹正雄见了舅舅就如同见了灵魂和主心骨,对待张嘉田也挺热情,但热情得不甚纯粹,张嘉田觉出来了:这个不男不女的大概是瞧自己年轻,有点看不起自己。
他没恼,因为凭他现在这个落魄模样,确实是没什么可让人看得起的。他想,真金不怕火炼,咱们往后瞧吧!
(三)
天津,雷公馆。
林子枫在公馆门外下了汽车,夹着一个公文包往里走。夏天算是快过去了,空气中已经有了一点秋意,秋意并不萧瑟,反倒有点金满仓银满仓的喜气。或许是因为他刚履行完一套法律上的手续,几家公司的股东名字,已经从叶春好变成了雷一鸣,雷一鸣是不管这些事情的,所以他如愿以偿,终于又攥住了雷家的财政大权。
穿过庭院走入楼内,他照例是不等人通报,直接上楼去见雷一鸣。大中午的,雷一鸣还在卧室里没有起床,他进门时,陈运基师长正站在床前向他汇报着什么,雷一鸣背靠着两只羽绒枕头,盖着薄毯子在床上半躺半坐,显然是夜里没休息好,因为脸色白里透青,眼睛半睁半闭,满脑袋的头发都直竖着——非得在这个时候,才能看出他的头发很厚很密,白雪峰能把他这么个刺猬似的脑袋梳得油光水滑,真是有点手艺。
雷一鸣对林子枫视而不见,继续听陈运基报告,及至听到了最后,他点了点头:“行,他带着那么几百个残兵败将,都能从你眼皮底下逃出去,真行。”
随即他抬头瞪向了陈运基,攥着拳头猛一捶床,厉声吼道:“你们就会吃干饭吗?你带多少年兵了?他才带了多少年兵?他一无后盾,二无外应,你就是关门打狗也打死他了,怎么还能眼看着他逃出去?”他随手抄起了床头矮柜上的玻璃烟灰缸,掷向了陈运基的头:“老子的脸都被你们这帮蠢材丢光了!”
陈运基向后一晃脑袋,烟灰缸砸上了自己的肩头。颇灵巧地抬手把烟灰缸接住了,他没说什么,转身把它放到了稍远些的桌子上。床头矮柜上再没别的东西了,雷一鸣环顾四周,没有找到新的东西,气得把身后的羽绒枕头抽出一个,又扔向了陈运基。陈运基这回不躲了,直挺挺的任他打着,同时说道:“大帅请息怒,这回的事,确实是我没办好,大帅对我该怎么罚就怎么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