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所遇非人(第2/8页)

一碗热粥喝到了最后,他埋着头,忽然唤了一声:“雪峰。”

白雪峰立刻答应了:“大帅,您有什么吩咐?”

他推开碗筷,依然不抬头:“一会儿预备热水,我洗个澡。”说着他抬手向后一捋头发:“这些天我三灾六病的,也没个人样了。”

白雪峰“哦”了一声,还是不明白他的用意。

这个下午,雷一鸣洗了澡,刮了脸,剪了头发。这一场大病让他的两鬓又添了几根白发,端坐在大镜子前,他让白雪峰用梳子和生发油驯服了自己这一脑袋浓密的短发。然后起身换了崭新的衬衫西装,他在明亮的灯光下,很认真地挑选了领针、袖扣。从白雪峰手中接过了一条花绸子手帕,他先将手帕一甩,随即往胸前的小口袋里一掖,手法娴熟利落,将手帕掖成了一朵抽象的花。

然后在穿衣镜前转身照了照背影,他感觉自己又见老了——也许是因为消瘦而显老,也许纯粹是真的老了。不过在未来的五六年里,他相信自己还不会在异性那里失宠。

从小到大,他一直不缺女人的爱,他也一直知道如何去招她们的爱,无师自通,也无需悟性,反正他知道,女人们就是喜欢他。黑沉沉的眼珠在眼皮下一转,他一抬睫毛望向镜中人,抬出了长而深刻的双眼皮痕迹。昂起头又摆了个睥睨的姿态,灯光之下,他的眉眼像是用墨彩勾画出来的,该浓烈的笔画很浓烈,该细致的笔画很细致。

“那天在火车上,”他忽然问道,“我是不是踢了太太一脚?”

白雪峰站在一旁,一听这话就苦笑了:“哪是一脚,要不是我们拦着,您都能把太太踢坏了。”

雷一鸣忍俊不禁,“扑哧”一笑:“这么能踢,你把我说成驴了。”

白雪峰又试着提醒他道:“您还给太太的右边眉毛上留了道疤呢。”

雷一鸣愣了一下,想了想,然后一点头:“想起来了。说起来,我的脾气也确实是太急了一点儿。”

白雪峰赔着笑站着,不好再附和。而雷一鸣侧过脸,对着他问道:“你猜,我这是要干什么去?”

白雪峰笑道:“这个好猜,我看您是要去接太太了。”

雷一鸣抬手拍拍他的脸,抿嘴也笑了:“那还不给我拿衣服去?”

白雪峰听了这话,连忙跑去给他拿了大衣、帽子,又道:“太太要是对大帅抱委屈,大帅也别恼。毕竟太太这也算是坐了半年牢呢。”

雷一鸣连连点头:“我知道。我这一回是负荆请罪去的,她要哭要闹,我都由她,绝不和她一般见识。”

(二)

雷一鸣走进了“冷宫”之中。

来之前,他没让人给叶春好送信,想要冷不丁地吓唬她一下子——他已经自作主张地和她和好了,既是和好了的两口子,他心里欢喜,自然是可以和她闹着玩的。他一边穿过院子往正房走,一边扭头看了看四周,就见两旁房屋的门窗都用木板钉上了,那景象瞧着很不好看,整座院子都显得破落阴森,仿佛是个废弃了的不祥之处。叶春好住在这里,且不提自由不自由,单是看这个环境,就一定不会愉快。

他心里受了一点冲击,也感觉到了自己的狠与冷——要关她,关上十天半个月也就得了,哪能一关就是半年?迈步走上正房门前的台阶,他有些紧张,先是停下来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才伸手握住了房门把手。白雪峰落后在院子里,自己觉着无论如何不能再跟着他往屋里走了,再走就是没眼色讨人嫌了,故而在雷一鸣成功的拉开了房门之后,他一转身,出了院子,另找暖和地方等待去了。

雷一鸣进了屋子。

屋子是一排三间,不算冷,但也不热。堂屋的两侧墙壁上悬挂着门帘,一侧帘子一动,有人闻声走了出来,正是叶春好。

叶春好见了他,明显是吃了一惊。他看着叶春好,脸上倒是不由自主地有了笑容:“春好。”

叶春好方才在卧室里,正站起蹲下、蹲下站起做运动,原地锻炼她的两条腿,累得额头上出了薄汗,面颊嘴唇也有了血色,只是右眉上的那一道伤疤也跟着红了,瞧着十分扎眼。雷一鸣对着她笑,她那脸上褪去了惊讶之色后,却是平平静静地冷淡着,并没有笑容回应给他。

她这回并不是赌气给他脸色看,她是真的笑不出来,甚至连个假笑都做不出。而雷一鸣盯着她,立刻就觉出她的眼神变了。

原来他和叶春好再怎么打怎么闹,叶春好看他的眼里是有情的,恨是一种情,怒也是一种情。但她现在无情了,现在她的眼睛里空空荡荡,看他就只是看他,仿佛他是个陌生人。

于是他试探着又唤了一声:“春好?”

叶春好这回给了他回应,还挺和气:“宇霆。”

她这样和气,对他没哭没闹没打没骂的,反倒让他把一颗心悬在了半空,因为对待没什么关系的陌生人,她向来是慈眉善目。

他拿出手帕,轻轻擦了擦她的额头:“干什么了?累出了这么一头汗?”不等她回答,他又握住了她的手:“你恨我了?心里再也没有我了?”

他等着叶春好一甩手一转身,含冤带怒的回答“恨你了”或是“没有你了”。然而叶春好的确是把手抽了出去,可并没有含冤带怒,只向旁边挪了一步,说道:“你坐,没有茶招待你了,这里晚上没有热水。”

她越是客客气气地躲避,雷一鸣越是心慌意乱地要追。他上前一步拦住了她,一把将她抱进了怀里。她也瘦了,可是因为年轻健康,所以身体依然挺拔柔韧,汗意透过几层薄衣散发出来,带着她的体温与气味,他低头把脸趴到了她的一侧肩上,喃喃地说话:“春好,我是向你请罪来的,我知道,这回是我做得过分了。其实我早就想来,可是因为上了一趟战场,所以才耽搁到了今天。”

他的双臂越收越紧,叶春好的温度与气味让他的心荡了起来,他意识到自己需要她——无论是身还是心,都需要她。她得回到他身边来,她得管着他陪着他,做他的姐姐和爱人。

他用双臂狠狠“勒”了她一下子,然后松手去握了她的双肩,俯身歪头去看她的眼睛:“春好,说说吧,你想怎么罚我?”他向着她笑:“罚吧,怎么解恨怎么来,这回是我对不起你,你怎么罚我,我都受着。”

叶春好轻轻推开了他的手:“宇霆,你坐下来,我们有话好好讲。”

然后不等雷一鸣回答,她先走到桌旁,坐在了椅子上。

雷一鸣回头看着她,见她依然是平静,心里便怀疑她是蓄谋已久,专等着这天,所以此刻不慌不忙。她是个喜欢“做事”的女人,这一回占了理,兴许也要拿出对外演讲或者谈判的劲头,要和自己谈谈条件。这倒也没什么,他想,她要什么,自己给她什么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