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姐弟相见(第3/8页)

“实不相瞒,我们副总指挥也连着两个月没见着军饷了,我们的钱……都是南京那边发下来的,我们要是一上战场就逃,那、那将来更没人给我们发军饷了,可要是打呢,又有点打不起……”

参谋把话说得吞吞吐吐,然而说的确实都是实情。雷一鸣很仔细地把他审视了半天,也没有看出破绽来。

“所以,我们副总指挥的意思是,您别打了,我们也不打了,先停火吧!”

雷一鸣问道:“那要停火到哪天呢?停到你们要来了军饷,吃饱喝足了,打得死我们了,再打?”

“不是不是,那肯定不是,我们副总指挥不是那个意思,他是……”

雷一鸣欠身把屁股下的稻草垫子抽出来扔到了一旁,然后重新坐了下去:“你回去吧,让你们的副总指挥把谎圆明白了,再来对我说。”

参谋赶夜路回到了张嘉田面前,做了一番汇报。

第二天,参谋骑着马又出发了,这回站在了雷一鸣面前,他说道:“我们副总指挥说,想和您见一面。”

雷一鸣直接摇了头:“不见。”

参谋碰了个钉子,只得告退。他走了,雷一鸣坐在指挥部里,则是在等前方侦察兵的消息。张嘉田还是太年轻了,耍起阴谋诡计来,像小孩子硬着头皮撒谎一样,让大人看在眼里,又气又笑。这世上的任何人——包括洪霄九——都能坐下来和他谈判,唯独张嘉田不能,因为他杀了他两次。这小子没死,是他命大,不是自己手下留情。

所以张嘉田这么假模假式的派人过来和自己“和谈”,也真是幼稚得到了家。他怀疑张嘉田又在策划着一次突袭,想要趁自己不备,打一场狠仗。但也正如他派来的那个参谋所说,双方势均力敌,真打起来,也谈不上谁怕谁。

把张嘉田从心里推了出去,雷一鸣扭头望着窗外的蓝天,干脆就没想起满山红来。天气真不错,应该出去走走,散散步,有利于身体健康,健康一定是要重视的,他不能死,谁死了他都不能死,他怕。自从叶春好怀上了他的孩子之后,他更怕了,人间越是美好得花红柳绿,越衬得死亡无比可怕。

正在他出神的时候,苏秉君走了进来:“报告。”

雷一鸣把目光转向了他。

苏秉君看起来有些迟疑:“大帅啊……”

雷一鸣不说话,挺有耐心地等着他的下文。

苏秉君把话说了下去:“外头来了个孩子,想要见您。”

雷一鸣一愣:“孩子?谁的孩子?”

苏秉君被他这句话问了个莫名其妙:“谁的孩子……那不知道。”

“那来找我干什么?”

苏秉君反应了过来,登时有点想笑:“大帅,怪卑职没把话说明白。外头来了个人,看起来应该还是个孩子,他说他是太太的弟弟,听闻您在这里,就想见您。外头的卫兵听他这话不像是一般孩子能编出来的,就把他扣住了。我来请大帅的示下,要不要亲自见一见他?”

雷一鸣把双手摁在桌面上,回忆了一番,最后想起来:叶春好是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而且还是个小弟弟。

于是他发了话:“把那孩子带进来,我看看他。”

苏秉君领命而走,不出片刻,把个叫花子带进了指挥部。

雷一鸣正兴致勃勃地等待着,如今一见这个小叫花子,却下意识地向后一躲——这小叫花子披着一身破衣烂衫,衣袖和裤管都散碎成了布条子,露出来的手臂纯粹只是两根枯骨,骨头上面蒙了一层黑皮,连着两只爪子似的大手。手臂是枯骨,两条腿也和芦柴棒差不多粗,没有鞋,赤脚脏得分不清脚指头。雷一鸣抬头再去看他的脸——没脸,全被长头发遮住了。

这么一个活物,没人样,没表情,没眼神,就单是颤颤地站在雷一鸣面前,亏得他那两根芦柴棒似的腿还能支起他的身体和脑袋。雷一鸣从裤兜里抽出一条手帕,把鼻子也堵了住,瓮声瓮气地对苏秉君发了话:“把他带出去洗一洗,弄干净了再让他来见我。”

苏秉君答应一声,把这个活物领了出去。雷一鸣又等了半个多小时,苏秉君回来了,这回,他给雷一鸣带来了个光头小兵——那活物的一头长发实在是不可救药了,所以苏秉君干脆让人把头发齐根剃了。然后端出肥皂和热水,他也不管这个东西的死活,叫来几名士兵挽了袖子,把他扔进水桶里,不由分说地就是搓。搓完一看,苏秉君发现自己的判断不错,这人的确是个孩子,不过已经处在了孩童时代的末尾,因为身体细长,已经向着小伙子的方向成长起来了。

几桶凉水泼下去,士兵们把这个孩子冲干净了,又给他穿上了一身军装和布鞋。苏秉君把他送到了雷一鸣面前,然后很识相的退到了门外。雷一鸣这回总算是看清了他的面孔——一见之下,他吃了一惊,因为这个孩子虽然瘦得尖嘴猴腮,但是单看眉眼,眉清目秀的,真是叶春好那一款的长相。

这孩子没规矩,见了他也不行礼,就只是这么垂头站着,脸上也没表情,等死似的。于是雷一鸣先开了口:“你说,你是我太太的弟弟?”

那孩子深深地一点头。

雷一鸣又问:“你先说说,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发出了蚊子哼一样的声音:“叶文健。”

“你姐姐叫什么名字?”

“叶春好。”

“我是谁?”

那孩子的声音越来越低了,显然也是害怕:“雷大帅。”

雷督理疑惑地看着他:“你姐姐的娘家,不是没人了吗?”

叶文健低头不说话了,隔了好一阵子,才喃喃说道:“就剩我了。”

(三)

叶文健是个没嘴的葫芦,雷一鸣问一句,他答一句,不问他就低头站着,像那从小受气、被吓傻了的孩子似的。

雷一鸣一看他那眉目,对于他的身份,就已经信了六七分,及至对他进行了一番盘问,他越发认定了这小子就是叶春好的弟弟。据这孩子所答,三年前——他那时候刚满十岁——有一天姐姐出门上学去了,他娘忽然说要带他出门玩儿去,提着包袱就领着他去了火车站。等到他觉察到事情不对劲时,火车都已经开过天津了。

姐姐再亲,比亲娘总还是差了一层,他在火车上哭了一场,被他娘打了两下、吓唬了一顿,也就不敢再闹着回家把姐姐带上。而他娘带着他一路往西走,走到太原,他们见到了他爹。

原来他的爹娘早商议好了,要一前一后在太原相会,偷偷地逃离债主子们的耳目。他爹那个时候,因为欠了巨债,心中一股急火攻上来,已经病在了小客栈里,及至见他们娘儿俩把大姑娘扔在了北京,越发着急生气,而他娘也有理由——债主子们的眼睛都盯着叶家大门呢,他们要是一家三口齐步走着往火车站去,还不得走到半路就让债主子们押去警察局?大姑娘再好,也是个姑娘,是个赔钱货,太平日子里,她这做继母的不使偏心眼儿,拿她当亲姑娘看待,可到了如今这死里逃生的时候,就怪不得她心狠了,她只能救她自己生的亲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