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天各一方(第2/5页)
那个时候,他确实很像现在的叶文健,见雷一鸣像见了神,而且对雷一鸣比对神更亲。现在那个神正蜷缩着侧卧在沙发上,发出轻轻的呼吸声,没有睡,似乎有点冷。从他这个角度望过去,正好能望到雷一鸣的额头和鼻梁,额角结着一片血痂,出自他的手。
张嘉田忽然觉得他显老了,而他这种人因为先前活得太得意太漂亮,所以一旦落魄衰老,就显得分外可悲可怜。张嘉田还想不出名将折戟、美人白头之类的词儿,他只是打算拿出一个对待“人”的态度来,暂时收起恶声恶气。
雷一鸣咳嗽起来,捂着嘴咳嗽。刚开始还压抑着声音,但很快就咳得只出气不进气,只剩身体在一抖一抖的。张嘉田冷眼旁观,心想若是倒退一年,以他巡阅使的身份,别说这么死去活来的咳嗽,恐怕他只是清清喉咙,旁边也会有人立刻送来茶水和痰盂。若是倒退个两年三年,那更是不用旁人关怀,只要他在场,他就会亲自出手照顾他了。
雷一鸣咳嗽得过了劲儿,枕着手臂闭了眼睛,只是喘息。张嘉田对于这个人,原本是彻底寒心了,可今天像是重新把这人又看清了一次似的,他忽然又觉得没意思——恨这么个人,打这么个人,没意思。
雷一鸣又咳嗽起来,照例还是捂着嘴不肯出声,又因为蜷缩着气息不通畅,所以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是未等他成功起身,他的眼前暗了一下,是张嘉田先起来了。
张嘉田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后背——抬手要拍的时候,他看见雷一鸣猛地一哆嗦,是个被吓了一跳的模样,便说道:“别怕,我说了,我没有打人的瘾。”
雷一鸣的呼吸渐渐平顺下来,然后推开了张嘉田的手。张嘉田要是真打他一顿,倒也罢了,横竖他早有心理准备,也能扛得住肉体上的疼痛。可张嘉田忽然变了态度,这反倒让他感到了不适。张嘉田那几拍也让他想起了旧日时光,有旧日时光对比着,他就觉得眼前的这个张嘉田不是张嘉田,是个陌生的敌人,而又动手动脚的关心起了他,他岂止是不适,简直是嫌恶。
“你还是回北平吧。”张嘉田说,“找那个德国大夫给你瞧瞧,有病治病,别总弄得像个痨病鬼似的。”
雷一鸣立刻抬了头:“你才得了痨病!”
张嘉田想起了他的忌讳,便不和他一般计较,只问:“你还能不能听懂好赖话了?”
雷一鸣背靠着沙发背,慢慢滑着躺了下去:“你不要管我。”
“我管你?”张嘉田笑了一声,“你哪只眼睛瞧出我要管你了?”
雷一鸣听了这话,却是又坐了起来,抬头去看张嘉田。张嘉田一屁股坐到了他身边:“怎么着?还真想瞧一瞧?”
话音落下,他发现雷一鸣凑到了自己跟前,竟当真是在一眼不眨地看自己。两道目光从他的头发往下扫,扫过他的眉眼、鼻梁、嘴唇,在下巴盘桓一周,又重新向上原路返回。
如此审视了片刻之后,雷一鸣轻声开了口:“张军长。”
张嘉田问道:“挺自觉啊!不叫我嘉田了?”
雷一鸣答道:“嘉田已经被我杀了。”
“你为什么杀他?”
“他不忠于我,我就杀了他。”
“杀死了吗?”
“死了。”
“后悔吗?”
雷一鸣扭开脸,望着地面上那一格一格的光影,沉默了良久,最后才答出了两个字:“后悔。”
他的声音有点沙哑:“若是嘉田还在,我必不会被人欺侮到这种境地。”
张嘉田想要冷笑,可又笑不出来:“你这话是专门说给我听的?”
雷一鸣摇了头:“不是,我和你没什么可说的。”
他想再躺下去,可随即就被张嘉田抓着胳膊拽了起来。“雷一鸣,你装什么可怜?你身边那些真心实意对你好的人,都是被你逼得变了心。春好为你流了多少眼泪,挨了多少拳脚,你全忘了?林子枫为什么出卖你?老白为什么说走就走了?还有我——”他抓着雷一鸣晃了晃,“我当初是怎么对你的?我对你好,只是为了你有权有势吗?你倒好,天天防贼似的防着我,就怕我造了你的反。我要是不真反你一次,都浪费了你操的那些闲心!你说嘉田死啦?”他冷笑了一声:“当然死了,让你杀了两次,还有个不死?所以你也该死,只不过你会下跪,会磕头,会求饶,你要命不要脸,所以我让你活到了现在。”
他的声音不高,可字字句句都有力量,既是控诉,也是痛斥。雷一鸣歪在他和沙发靠背之间,这回终于是彻底的无路可逃。而张嘉田说完了话,收回手一拍他的腿:“往后你给我好好在家待着吧,不许再见春好他弟弟。我知道你一肚子花花肠子,别逼我把你这条腿也砸折。”
“错了,这条腿已经砸过了。”
“你哪那么多废话!”
雷一鸣不说话了,依然歪在张嘉田和沙发靠背之间。张嘉田看他哑巴了,自己再骂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便起身想走。然而,他刚刚一欠身,雷一鸣却又出了声:“我始终不知道林子枫到底弄走了我多少钱。”
张嘉田看着他,眼睛习惯了黑暗,看他看得很清楚。
雷一鸣继续说道:“我太信任他了,一切都交给他管,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让我替你找林子枫要钱去?我是给你看家护院要账的?”
雷一鸣躺了下去,嘴里嘀咕:“我真是,有苦说不出。”
“甭跟我诉苦,反正我是没拿你的钱。”
“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闷亏。”
“我管不着!”
“老了老了,钱没了。”
张嘉田扭头瞪他:“想让我给你养老啊?”
“早知道有今天,当初不如收了你当干儿子。那现在我就是你爹……”
张嘉田一把捏住了他的脖子:“我掐死你!”
然后他觉得雷一鸣好像是微微地笑了一下,可定睛一看,又看不出他的脸上有笑容。松开手站起来,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和这个人胡扯下去了。他俩一个坐着,一个躺着,太容易让他想起两人过去的那段好日子。
这人杀过他两次,他也明明白白地知道这是个坏人,所以对待这个人,他不能心软。大踏步地走了出去,他决定再也不和雷一鸣深谈。然而一路走出了公馆大门之后,他站在汽车前,又觉得自己还没有把话说明白——自己这一趟是为了警告雷一鸣而来的,可是从头到尾,似乎都没说出几句真有威慑力的话来。
于是一扭头,他又回去了。这回一头冲进客厅,他就见雷一鸣仰面朝天地躺在沙发上,一条腿伸直了,一条腿抬起来搭在沙发靠背上。枕着一只圆滚滚的靠垫,他用双手笼着打火机上一朵小小的火苗,正在给自己点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