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伤害(第6/8页)

江楚城少年时因为出身寒微且秉性耿介、不善逢迎而一度十分不得志。他那时候因着家人的期许,纵然心中十分不愿却也不得不日日混在学堂里,同一帮他看不上眼的酸腐儒生混在一起。十七岁那年的上巳节,学堂的同窗们在闵州城外的十里亭搞了一个斗诗大会,他本无意掺和,却耐不住旁人的讥讽和蔑视,拼着一腔热血就孤身去了。

最后自然是惨败。

他自问文采也有几分,那天因格外用心的缘故,写出来的诗也算不得太差,奈何那几个当仲裁的先生却十分看不上眼,说什么“好好一个读书人,写出来的东西却充满了杀伐之气。如此暴戾,何时才能修到温文从容的境界?”

他很抑郁。

眼看四周净是同窗们嘲讽的眼神,他心头说不出的狂怒,真想应了那该死的先生那句话,暴戾一个给他们看看!

正在天人交战之际,一个仆役打扮的人却来到亭边恭敬地问道:“我家主人问,可否借这位公子的大作一览?”

他指的是江楚城。

众人见那仆役已然衣着不凡,知道其主人必然是更了不得的人物,是以从善如流地将江楚城写的那几首诗交给了他。

自然,他们完全没有征询过当事人的意见。

那仆役去了一会儿,又回来了,这回却是驾着一架马车。

马车是豪华气派的马车,驾车的仆人是气度沉稳的仆人,等到车门半开,一名衣着素雅、容貌清丽的女子缓步而来的时候,众人都开始觉得,今日开这个诗会的决定真心很正确啊!

上巳节就应该出门踏青遇佳人啊!

那女子在她们面前优雅地施了一礼:“诸位公子有礼了。我家小姐问,这些诗作是哪个公子的?”

“我家小姐”?这么一个美丽秀雅的女子居然只是一名婢女么?

众人被这么一吊胃口,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辆马车,想象车里面坐着的女子该是怎样的风姿。

“是我的!怎么了?”江楚城以为又是一个要来批判他的,口气几分恶劣地答道。

“我家小姐说,公子的诗作若论文采只算得上一个词律合格而已,”江楚城涨红了脸,身侧的同窗们已然开始闷笑,“但是,公子诗句之下隐藏的豪迈气度让她十分欣赏。小姐觉得,从公子的诗作来看,您不该是想要成为庙堂之上的朝官的。她不知道您为什么要待在这里虚耗时日,但是她觉得,您或许应该仔细听一听自己心中的想法,莫要错失良机悔恨终生。

“这是我家小姐送您的礼物,还望来日能见到公子大展宏图,为江山社稷出一份力!”说着奉上一个条形锦盒。

江楚城直接被说得愣在那里,接过锦盒的动作十分僵硬。待那侍女施施然转身又上了马车,身旁一同窗忍不住先打开了锦盒,只见红色丝绒之上,一柄雪玉制成的臂搁静静躺在那里,通身散发出莹润的光华。

不用细看便知是价值连城之物。

眼看那马车就要走了,他忽然扬声问道:“你为什么要送我这个?”

驭夫扬鞭的动作顿住半空中,许久,马车窗户上的帷幕被掀开一点,他看到了一截雪玉一般纤细美妙的素手,指甲上没有蔻丹。一个淡若流云、冷如山泉的声音平静地从车内传来,“不为什么,只是妾身感佩郎君之志,不忍社稷错失栋梁。”

两个月后,江楚城终于说服家人、弃笔从戎,开始了一代名将的传奇生涯。

这便是故事的开始。

于旁人而言,这只是个无甚稀奇的故事,无非是走错路的失意少年郎经佳人点化终于拨开迷雾重返正途,然而对于江楚城,这却是他一生最重要的转折点。

那个他只见过半只手的女子赐给他的不仅仅是一柄名贵的玉臂搁,还有改变一生命运的勇气。

她出现在他一生最失意最迷茫的时候,一眼便看穿他隐藏在笔端眉间的雄心壮志,只言片语便如一道明媚的阳光一般,瞬间照亮他未知的前路。

她是他的伯乐。

会将她奉为神祇简直是必然的,我们有理由相信,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他会不惜任何代价娶那名女子为妻。

然而他对她不过是萋萋芳草间的惊鸿一瞥,不知道她的姓名,不知道她的家族,甚至不知道她的容貌。

他唯一拥有的只有那柄伊人所赐的雪玉臂搁。

多年以后,曾经的失意少年变成了新锐崛起的骠骑将军,登金殿、见君王,白马轻裘穿过珑安长街,引来无数少女的痴心追捧。年轻的将军立在马上四下回望,一张张脸上都是仰慕崇敬的表情,而当初那个将他从泥沼中拔出来的人却怎么也寻不见。

他终于还是放弃了。

接受了皇帝赐予的尚主之荣,为崛起不易的家族添上一块有力的基石。

他没有想过能再见到她。

煜都城外,采葛长亭,白衣美貌的女子长发及膝,手执紫毫专注作画。

十指纤纤,指甲上没有蔻丹,雪玉一般通透莹润。

他认得那只手。

午夜梦回,他曾无数次见到那只手慢悠悠地挑开帘子,轻描淡写地叩开他的心扉。

待到那女子察觉到他的靠近,疑惑地抬头,瞅着他一脸梦游般的表情,许久方慢慢道:“敢问郎君,可与妾身相识?”

“不为什么,只是妾身感佩郎君之志,不忍社稷错失栋梁。”

不会错!绝对不会错!

是那个声音!是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声音!

八年前,他立于闵州城外的十里亭内写诗,她于亭外远观;八年之后,她立于煜都城外的采葛亭内作画,他于亭外远观。

一切都似曾相识,却又完全颠倒了方向。他只觉得时光仿佛没有流动过,他也不曾错过她这么多年。

一瞬间他的表情似悲似喜,眼眶都微微泛红。不理会亭内下人怪异的目光,他一步一步走近她,如同这些年他一步一步在军中攀爬奋进,如同他一次一次从尸山血海里死里逃生。

心中是满满的虔诚与思慕,他脚步像是踩在云端一般,就这么慢慢地走向他毕生的梦想。

“你说得对。”隔着桌案,他站在她对面,微笑着开口,眼泪却倏地滑落,“我们认识已经很多年了!”

……第一回在这里结束。

慕仪放下书册,目光炯炯地凝视着面前的傅女史,憋了半天终于情真意切地赞叹道:“女史你,实在是国之栋梁啊!”

傅女史一脸谦逊低调,“娘娘过誉了,奴婢只是随便写写。随便写写。”

慕仪郑重地把书册递回她的手中,开始催文,“求第二回!”

“……”傅女史无语片刻,“奴婢马上回去写!”

“快去快去!”慕仪笑眯眯,眼见她就要走了又道,“等等,把书留下来让我回味一下!你换一个新本子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