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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了,世界新专毕业的,学编辑采访,和我倒是同行。下月初就要去一家杂志社当记者。”
“晤,”孟太太点点头,深思地,“她一定很漂亮,很活跃,很会说话。”
“你怎么知道?”孟樵诧异地。
“别管我怎么知道,我说得对不对呢?”孟太太问。
“很对。”他由衷地佩服母亲的判断力。
“这样的女孩子是难缠的!”孟太太轻叹了一声,“樵樵,她会给你苦头吃的!可是,天下没有不苦的爱情,你去追寻吧!但是,樵樵,听我一句忠言……”
“妈?什么忠言?”他抬起头来。
“学聪明一点。”孟太太语重而心长,“对感情的事别太认真,要知道,自古以来,只有多情的人,才容易有遗恨。”
“妈!”孟樵一惊,“你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
“对不起!”孟太太惊觉地,“我并不是要说不吉利的话,我只是——想起你父亲。”她惨然地、勉强地笑了笑,“去吧!我知道你要赶到机场去采访!”
孟樵凝视了母亲好一会儿,推开饭碗,他站起身来,走到孟太太身边,他用胳膊搂住母亲那瘦小的肩,给了她紧紧的一抱,就一语不发地转过身子,走出了大门。走了好远,他回过头来,看到母亲依然站在门口,目送着他。母亲那小小的身影,是瘦弱的、孤独的、寂寞的。
晚上八点钟,孟樵准时到了雅叙。
在固定的位子上坐了下来,他四面张望,没有宛露的影子,叫了一杯咖啡,他深深地靠在那高背的沙发椅中,不安地等待着。晚上的雅叙是热闹的,一对对的情侣,还有一些学生,一些谈生意的人,散坐在各处。那电子琴也不再孤独,一个穿着长礼服的女孩子,正坐在那儿弹奏着《乡村路》。有个三人的小乐队,弹着吉他,随着那琴声在抑扬顿挫地唱着。
孟樵点燃了一支烟,他很少抽烟,也没有烟瘾。只因为当记者,身上总习惯性地带着烟,以备敬客之用。现在,在这种不安的、等待的时光里,他觉得非抽一支烟不可。喷着烟雾,他的眼光一直扫向雅叙的门口,没有人,不是没有人,而是没有他所等待的人。一支烟抽完了,他不自禁地又燃上了一支。那小乐队已开始在唱另一支歌:《黑与白》。
时间一分一秒地消逝,期待的情绪烧灼得他满心痛楚。她在哪儿?华国吗?家里吗?他想去打电话,却固执地按捺着自己。如果她今晚不来,一切可能也就结束了!他不能永远固执地去追一片云啊!可是,她如果不来,他会结束这段追逐吗?他真会吗?他眼前又浮起宛露的脸,那狡黠的、可爱的,具有几百种变化、几千种风情的女孩呵!他心中的痛楚在扩大,扩大,扩大……
九点了,她肯定不会再来了。他手边有个卷宗,里面是他采访用的稿纸,打开卷宗,他取出一沓稿纸,开始用笔在上面胡乱地涂着句子,脑子里是迷乱的,心灵上是苦恼的。她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他模糊地想着,她只是个年轻而慧黠的女孩,这种女孩车载斗量,满街都是!她只是比一般女孩活泼、洒脱,鲁莽而任性,这也不能算是优点,说不定正是缺点!但是,天哪!他用力地在稿纸上画了一道,把稿纸都穿破了。天哪!他就喜欢这个充满了缺点的女孩!他就喜欢!他满心满意满思想都是这个女孩,这个根本不在乎他的女孩!
“我完了!”他喃喃自语,“这是毫无道理的,这是无理性的,可是,从碰到她那一天起,我就完了。”
十点钟了。
他继续在稿纸上乱涂,已经不再期待了,只是任性地、固执地坐在那儿,机械化地涂抹着稿纸,稿纸上写满了一个名字:段宛露,段宛露,段宛露,段宛露……你是一个魔鬼,你是我命里的克星!
一片阴影忽然罩在他的头上,有个熟悉的声音,小小地、低低地、怯怯地说:
“我来了!”
他猛地抬起头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宛露正亭亭玉立地站在他面前。墙上的火炬幽柔地照射着她,她换了装束,一件黑绸子的长袖衬衫,下面是一条红格子的曳地长裙,她薄施了脂粉,淡淡地画了眉,淡淡地涂了口红,眼睛乌黑乌黑的,睫毛又密又长,眼珠是水盈盈的。天哪!他抽了一口气,她好美好美!喜悦在他每个毛孔中奔窜,不信任的情绪从头到脚地笼罩着他,然后,那疯狂般的兴奋就鼓舞了他每根神经。他盯着她,一瞬也不瞬地。
“哦,你来了!”他茫然地重复着她的话。
她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是因为她化了妆吗?是因为她换了打扮吗?她看来一点男孩子气都没有了,非但如此,她是女性的、娇怯的、无助的、迷惘的。她唇边那个笑容也是勉强的、虚弱的,带着抹难以解释的、可怜兮兮的味道。怎么了?她的神采飞扬呢?她的喜悦天真呢?她的活泼跋扈呢?这一刻的她,怎么像一个迷了路的小羔羊?她受了委屈吗?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你等了我很久了?”她问,声音仍然是低低的。
“是的。”他更深更深地凝视她,“你从什么地方来的?家里吗?”
她摇摇头。
“我这身打扮,像是在家里的样子吗?”她反问,几乎是悲哀地说了一句,“我是从华国来的。”
他一震,瞪着她,默然不语。
“让我告诉你一件事,”她说。侍者送来了咖啡,她就无意识地用小匙搅着咖啡,她的眼光注视着杯子,睫毛是低垂着的。“许多年许多年以前,我就认识一个男孩子,他的名字叫顾友岚。他是我的好朋友、大哥哥,你说他是我青梅竹马的男朋友,也未始不可。我们两家是世交,顾伯伯和顾伯母待我像待自己的女儿。”她顿了顿,望着杯子里所冒的热气,“刚刚,我就和他在华国跳舞,另外还有我哥哥和他的女朋友,我们玩得好像很开心,也应该很开心,可是,我知道你在这儿。”她又停住了,慢慢地抬起睫毛来,黑蒙蒙的眼睛里带着一层雾气,“忽然间,我觉得很烦躁,很不安,我告诉他们,我去一下洗手间,就叫了辆计程车,一直到这儿来了。我想,现在,他们一定在翻天覆地地找我。”她悲哀地瞅着他,“你瞧,我是下决心不来的,却不知怎的,仍然来了。”
他迎视着她的目光,心脏在擂鼓般地跳动,伸过手去,他握住了她的手,他想说什么,却突然觉得自己十分笨拙,笨拙得无法开口,笨拙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眼光从他脸上移到那沓稿纸上,抽出手来,她去取那沓稿纸,出于本能,他用手按住那沓纸,她抬头凝视他,他松了手,叹口气,靠进椅背深处,让她去看那沓稿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