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3/4页)

“是的,”段太太也含满了泪,“她是个最好的女儿,比我希望的还要好。”

那“许伯母”消失在雨雾里了。

当段家在“三面聚头”的同时,孟樵正一个人在房间内吞云吐雾。夜已经很深很深了,他下班也很久了,坐在一张藤椅里,他只亮着床头的一盏小灯,不停地抽着烟,听着廊下那淅淅沥沥的雨声。他的思想混乱而迷惘,自从一耳光打走了宛露之后,他就觉得自己大部分的意识和生命,都跟着宛露一起跑了。可是,这几日,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弥补这件事,母亲与宛露,在他生命的比重里,到底孰轻孰重?他从没想过,自己必须在两个女人的夹缝中挣扎。母亲!他下意识地抬头看看父母那张合照。宛露!他心底掠过一阵尖锐的痛楚,用手支住额,他听到自己内心深处,在发狂般地呼唤着:宛露!宛露!宛露!于是,他知道了,在一种犯罪般的感觉里,体会出宛露的比重,竟远超过那为他守寡二十几年的母亲!

他抽完一支烟,再燃上一支,满屋子的烟雾腾腾。他望着窗子,雨珠在窗玻璃上闪烁,街灯映着雨珠,发出点点苍黄的光芒。慢慢地,那街灯的光芒越来越弱,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在室内枯坐了多久,但是,他知道,黎明是慢慢地来临了。他听到脚步声,然后,一个黑影遮在他的门前,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母亲的脸在黎明那微弱的曙光中,以及室内那昏黄的灯光下,显得苍老而憔悴。他记得,母亲一向都是显得比实际年轻,而且永远神采奕奕,曾几何时,她竟是个憔悴的老太婆了?

“樵樵,”孟太太说,声音有些软弱而无力,“你又是整夜没睡吗?”

“唔。”他轻哼了一声,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

“你在做什么呢?”

“别管我!”他闷哼着。

孟太太扶着门框,她瘦瘦的身子嵌在门中,是个黑色的剪影,不知怎的,孟樵想起宛露骂母亲的那些话:你守寡又不是你儿子的责任!你是个心理变态的老巫婆!你发誓你二十几年来从没想过男人吗?你要独霸你的儿子……他猛地打了个寒战,紧紧地盯着母亲,他觉得她像个黑色的独裁者,她拦着那扇门,像拦着一扇他走往幸福的门!或者,穷此一生,母亲都会拦着那扇门,用她的爱织成一个网,把他紧紧地网住……

“樵樵!我们怎么了?”孟太太打断了他的思潮,她的声音悲哀而绝望,“你知道吗?这几天以来,你没有主动和我说过一句话!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你在恨我!为了宛露,你在恨我!”

他凝视着母亲,一句话也没有说,这种沉默,等于是一种默认,孟太太深深地凝视着儿子,他们彼此对视着,在这种对视的眼光里,两人都在衡量着对方的心理,终于,孟樵淡淡地开了口:

“我在想,宛露有一句话起码是对的,你守寡不是我的过失。这些年来,我一直想不通这点,总认为你为我而牺牲,事实上,你是为了父亲去世而守寡,父亲去世不是我的过失。”

孟太太扶着门,整个人都靠在门框上,她呻吟着。

“樵樵,”她喃喃自语地,“我已经失去你了。我知道。宛露把许多残忍的观念给了你,而且深入到你脑海里去了……”

“告诉我!”孟樵注视着母亲,清晰而低沉地问,“宛露的话,有没有几分真实性?有没有几分讲到你的内心深处去?你百般挑剔宛露,是不是出于女性嫉妒的本能,你不能容许我有女朋友?是不是?妈,是不是?”

“樵樵,”孟太太呻吟着摸索进来,跌坐在椅子里,她用手抱住了头,痛苦地挣扎着,“我只是爱你,我只是爱你。”

“妈!”他终于悲切地喊了出来,“你的爱会杀掉我!你知道吗?宛露对我的意义,比生命还重要,你难道不明白吗?妈,你爱我,我知道。可是,你的爱像个大的蜘蛛网,快让我挣扎得断气了!”

他跳了起来,拿起一件外套,对室外冲去,天才只有一点蒙蒙亮,雨点仍然疏疏密密地洒着。孟太太惊愕而又胆怯地喊:

“你去哪儿?”

“去找宛露!”

“现在才早上五点钟!”孟太太无力地说。

“我不管!”孟樵跑到宛露家门口的时候,天还没有大亮。冬天的天亮得晚,雨点和云雾把天空遮得更暗。他一口气冲到了那大门口,他就呆住了。他要干什么?破门而入吗?按门铃通报吗?在凌晨五点钟?迎面一阵凉风,唤醒了他若干的理智,他站在那儿,冻得手脚发僵,然后,他在那门口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徘徊又徘徊,等待着天亮。最后,他靠在对面的围墙上,仰望着宛露的窗子。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那窗子有了动静,窗帘拉开了,那雾气蒙蒙的窗子上,映出了宛露的影子,苗条的、纤细的背影,披着一头长发……他的心狂跳了起来,忘形地、不顾一切地,他用手圈在嘴上,大叫着:

“宛露!”

窗上的影子消失了,一切又没有了动静。

“宛露!宛露!宛露!”他放声狂叫,附近的人家,纷纷打开窗子来张望,只有宛露的窗子,仍然紧紧地阖着,那玻璃上的人影,也消失无踪。

他奔过去,开始疯狂地按门铃。

门开了,出来的是满面慈祥与温柔的段太太。

“孟樵,”她心平气和地说,“暂时别打扰她好吗?她病了,你知道吗?”

他一震。

“我要见她!”

“现在吗?”段太太温和地,“她不会见你,如果你用强,只会增加她的反感。我不知道你对她做了些什么,但是她听到你的声音就发抖了,她在怕你。孟樵,忍耐一段时间吧,给她时间去恢复,否则你会越弄越糟!”

他的心脏绞痛了。

“忍耐多久?”他问。

“一个月?”

“我没有那么大的耐心!告诉她,我明天再来!”

第二天,他再来的时候,开门的变成了兆培。

“我妹妹吗?她住到朋友家去了!”

“我不信!”他吼着,想往屋里闯。

兆培拦住了门。

“要打架,还是要我报警?”他问,“世界上的追求者,没有看到像你这么恶劣的!”

他凝视着兆培,软化了。

“我一定要见她!”他低沉而渴切地。

段立森从屋里走出来了。

“孟樵,”段立森诚恳而坦白,“她真的住到朋友家里去了,不骗你!如果你不信,可以进来看。”

他相信段立森,冷汗从背脊上冒了出来。

“段伯伯,请您告诉我她的地址。”

“不行,孟樵,”段立森温和而固执,“除非她愿意见你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