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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迎视着她的目光,好一会儿,他没说话,然后,他的手臂绕了过来,温存地围住了她的肩。

“好的,宛露。你放心,我不会勉强你去生孩子的。”他拂了拂她肩上的头发,“你要和我商量的事,总不会是要不要孩子的问题吧!”

她笑了笑,用一根木棍,在泥土上乱画着。

“我是和你商量,我想去工作。”

“哦?到哪儿去工作呢?”

“我妈早上打电话告诉我,我原来工作的那家杂志社,打电话去问过我,他们编辑部缺人缺得厉害,希望我回去。我想,我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又读了五年的编辑采访,不如回去上班,好歹也赚点钱回来贴补家用,你说是不是?”

他望着她,笑了。

“贴补家用的话,不过说说而已,家里并不缺你那个钱,但是,有份工作占据你的时间,无论如何都是好的,何况你学了半天,也该学以致用。事实上,你是不必和我商量的,你完全可以自己作决定,对吗?”

“总要和你商量的,”她笑着,“你是丈夫呀!一家之主嘛!”

“一家之主?”他也笑着,“你才是我的‘主’呢!”

于是,这事就说定了。七月初,宛露又回到杂志社去上班。因为杂志社离家不远,宛露很喜欢走路上下班,比挤公共汽车容易得多。有时,友岚也开车送她去上班,但是,友岚在工地的上下班时间很不稳定,尤其下班,总比一般机关要晚得多,所以,他从不接她回家。逐渐地,她也习惯于踏着落日,缓步回家。在这段没有工作的压力,慢慢地踱着步子,浴在黄昏的光芒中,看着彩霞满天的时光里,成为她一天中最享受与悠闲的时光,因为,在这段时光里,所有的时间都是她一个人的,她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想很多的事情。

想很多的事情!想些什么呢?想金急雨树,又已花开花落,想天边浮云,几度云来云往!想今年与去年,人事沧桑,多少变幻!想那个在街边踢球的女孩,如今已去向何方?想人生如梦,往事如烟,过去的已无法追回,未来的将如何抓住?……在这许多许多的思想里,总好像有根无形的细线,从脑子通往心脏,时时刻刻,在那儿轻轻抽动。每当那细线一抽,她就会突然心痛起来,痛得不能再痛!摇摇头,她知道自己不该再心痛了,但是,她摇不掉那种痛楚。甩甩头,她也甩不掉那种痛楚。于是,在这份黄昏的漫步里,她几乎是病态地沉溺于这种痛楚中了。只有在这种痛楚中,她才知道那个隐藏着的“自我”,还是活着的,还是有生命的。

这样,有一天,她仍然在黄昏中慢慢地踱着步子,神情是若有所思的,步子是漫不经心的,整个人都像沉浸在一个古老的、遥远的世界里。忽然间,一阵摩托车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她丝毫也没有被惊动,当她沉溺在这种虚无的世界中时,真实的世界就距离她十分十分遥远。可是,那辆摩托车突然蹿上了人行道,拦在她的面前,一张属于那古老世界中的面孔,陡地出现在她面前。那浓眉,那大眼,那桀骜不驯的神态!她一惊,本能地站住了。

“你好?顾太太!”他说,声音中充满了一种挑衅的、恼怒的、阴鸷的、狂暴的痛楚,“近来好吗?你的青梅竹马为什么治不好你的忧郁症?顾家的食物营养不良吗?你为什么这样消瘦?你真找到了你的幸福吗?为什么每个黄昏,你都像个梦游病患者?”

她呆了,愣了,傻了。她的神智,有好一会儿,就游移在那古老而遥远的世界里,抓不回来。而那根看不见的细线,猛然从她心脏上抽过去,她在一阵尖锐的痛楚中,忽然觉得头晕目眩而额汗涔涔了。也就是在这阵抽搐里,她醒了,从那个虚无的境界里回复了过来。睁大了眼睛,她一瞬也不瞬地望着眼前的人,不敢眨眼睛,生怕眼睛一眨,幻象消灭,一切又将归于虚无。

“孟樵,”她喃喃地念着,“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以为……你……你……”她语音模糊而精神恍惚,“你在什么外太空的星球里。”

“我回来快一个月了。”他说,盯着她,“我跟踪了你一个月,研究了你一个月,和我自己挣扎了一个月,我不知道是该放过你还是不放过你!现在,我决定了。”他凝视她,语气低沉而带着命令性,“坐到我车上来!”

她一凛,醒了,真的醒了。

“孟樵?”她说,凄苦而苍凉地,“你要干什么?”

“坐到我车上来!”他的语气更加低沉而固执,“许多话想和你谈,请你上来!”

她瞪着他,又迷糊了,又进入了那个虚无的世界。这是来自外太空的呼唤,你无法去抵制一个外太空的力量。那力量太强了,那不是“人”的力量可以反抗的。她上了车,完全顺从地,像是被催眠了一般。

“抱牢我的腰!”孟樵说,“我不想摔了你!”

她抱住了他的腰,牢牢地抱住。那男性的、粗犷的身子紧贴着她,她不自觉地,完全不由自主地把面颊依偎在那宽阔的背脊上。车子冲了出去,那震动的力量使她一跳,而内心深处,那朦胧的意识中,就忽然掠过了一阵近乎疯狂的喜悦。孟樵,孟樵,孟樵,难道这竟是孟樵!她更紧地揽住他,那疯狂的喜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椎心的痛楚。孟樵,孟樵,孟樵,难道这竟是孟樵!

车子停在雅叙门口,他下了车,她也机械化地跟着他下了车。雅叙,雅叙,又是一个古老世界里的遗迹!像庞贝古城,该是从地底挖掘出来的。

“我带你来这儿,”孟樵说,“因为这是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

她不语,被动地跟他走进了雅叙。

他们的老位子还空着,出于本能,他们走过去,坐在那幽暗的角落里。墙上,依然有着火炬,桌上,依然有着煤油灯。叫了两杯咖啡,他们就默默地对视着。孟樵燃起了一支烟,深深的吐着烟雾,深深地呼吸,深深地凝视着她。她被动地靠在沙发里,苍白、消瘦、神思不属,像个大理石所雕塑的塑像。那乌黑的眼珠,迷迷蒙蒙的,恍恍惚惚的。他凝视着她,一直凝视着,凝视着,凝视着……直到一支烟都抽完了,熄灭了烟蒂,他的眼光被烟雾弄得蒙蒙咙咙。可是,透过那层烟雾,朦胧的底层,仍然有两小簇像火焰般的光芒,在那儿不安地、危险地、阴郁地跳着。

“宛露!”他终于开了口,声音远比她预料的要温柔得多,温柔得几乎是卑屈的。这种卑屈,比刚刚他命令她上车时的倔犟更令她心慌而意乱。“我知道,在我今天的处境,我根本没有资格再来约你谈话,请你原谅我刚刚的强硬,也原谅我的——情不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