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记 一九四〇年十二月·陪都重庆(第2/5页)

她笑意寥落,像是没什么心情,只简单地说:“相机我带来了,放在后台,菲林取走了,一会儿排完戏我去拿来还你。”

Ralph苦笑,“既然没有菲林,相机也不用还了,送给你做见面礼物吧。”

她抬了抬优美的弧形漆黑长眉,“对不起,菲林我不能还给你,理由上次已和你说过。”

Ralph没有继续索要,只注视着她的眼睛,“你今天看起来不太快乐。”

她侧眸看他,小巧的鼻翼微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你有烟?”

Ralph将烟盒递给她,看她抽出支烟来,便为她点燃。

她才吸一口就被呛得大声咳嗽。

“你不会抽烟?”Ralph哭笑不得。

她瞪了他一眼,狼狈地跑到侧门,在石阶上大口呼吸清冷新鲜的空气。

身后的Ralph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从衣袋里掏出薄荷糖给她,“这样一点也不摩登,你还是个小淑女,别强迫自己用抽烟对付烦恼。”

霖霖好不容易止住咳嗽,顺势在石阶上坐下来,没有理会他。

他看她将已熄灭的半截香烟夹在手指间,怔怔低头,只看着那香烟出神。

静了半晌,霖霖低声说:“我想抽烟,是因为烟草有父亲的味道。他还在的时候,不管我有多不开心,只要跑到他身边,听到他的声音,就知道什么烦恼都会被他轻轻一捻就解决掉,世上没有任何事会难倒他。”

Ralph敛去笑容,低低地说道:“对不起。”

霖霖怅然地摇头笑。

他在石阶上坐下,和她并肩坐在一起,看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不再说话,就这么安静地陪她坐着,谁也不再开口。

寒风凉丝丝地掠过脸颊,地上落叶被吹得簌簌四散。

想起敏言,想起午间那一幕,霖霖不由叹了口气。

却听噌的一声,他点亮打火机,给自己点燃一支烟,再将小簇火焰举到她面前,替她重新点燃指间已熄灭的烟。他浅吸一口,示范给她看,“小口吸,慢慢地,再呼出来,对……”

霖霖依样照做,这回总算没有呛着,却皱眉摇头,“真难抽,烟熏火燎的……闻起来明明那么好闻,为什么抽起来像活受罪?”

他笑,“是啊,最好不要抽烟,香烟不是消除烦恼的灵药。”

她侧首看他,“那你自己为什么要抽?”

“我不是为了消除烦恼,”Ralph一本正经地说,“是为了看上去更像克拉克·盖博。”

她终于笑出声来。

Ralph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笑容,将手按在自己左胸上,缓缓地说:“有些人永远不会离开,不管什么时候,他们都住在这里,永远在这里守护着我们。”

霖霖怔住,目光刹那迷离。

抬手按上胸口,掌心下是心脏搏动的起伏,是血脉奔涌的声音,那是和父亲一样的血脉……眼前渐渐模糊,清晰浮现父亲的容貌,浮现出那飞扬的浓眉,那深邃坚定的眼睛,那睥睨从容的笑。

对于霖霖在外结交朋友,念卿一向虽谨慎,却也是支持的。

父母的身份与讳秘不该是下一代所背负的枷锁,何况在她幼年已承受得够多了。现今的她应该与万千平凡少女一样,享有简单自在的小快乐,属于她父亲的荣光与重负,都如那显赫的姓氏一样被深深藏起。

然而当听到霖霖说,她新结识了一个褐发蓝眼的英国朋友时,念卿神色仍是一变。

霖霖犹自兴奋地摆弄着手上的相机,将如何从那人手上抢来相机的经过绘声绘色说给她听,当然略去了被人追逐抢夺的一段……说及当时为了菲林与Ralph的争论,霖霖眨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妈妈,如果你不反对,我真希望你能见一见他,让他见识到不一样的中国达官贵人,好让他知道自己对中国人的看法有多偏激,知道他自以为是的正义感有多狭隘!”

“达官贵人,与你我有什么关系?”母亲懒懒倦倦地应声,透出几分疏冷。

霖霖笑容敛住,悄悄打量母亲,见她倚在铺了白绒毡的藤椅里,支肘侧身,容颜淡淡隐入落地灯的阴影,看不出喜嗔。

转念间,霖霖心下明白过来,不由有些怅然。

母亲如今洗尽铅华,再不愿被视作什么达官贵人,往昔时光对她而言已太遥远。

原想让她见一见Ralph,也是盼着她多与外间接触,不至于将自己长久封闭在了无生气的茧里。母亲幼年寄居英国,或许见了Ralph多少有些亲近……看着她冷淡拒绝的神色,霖霖难掩失望。

霖霖这番心思体贴入微,却不知她恰走了反路。

幼年流落异国,记忆里留下的英伦往事,对念卿而言只有灰暗和阴冷。

念卿垂眸,见女儿神色失落,心下不忍,便柔声道:“我一向懒得见外人,更不想与达官贵人扯上什么干系……至于结交什么样的朋友,那是你的自由,你已十八岁了,男女间的分寸,你自己心中有数便是。”

“妈,你想到哪里去了,只是个朋友而已。”霖霖不由得红了脸。

念卿终究心软,淡淡笑道:“这次你蕙殊阿姨和许叔叔回来,难得大家相聚,我想平安夜在家中办一次舞会,不管再怎么打仗,日子总是要过的……到那天,你可以将你这位朋友请来,若有要好的同学也可以邀请。”

“嗯。”霖霖点头。

见她反应平淡,并无预料中的惊喜,念卿有些诧异,却不知平安夜舞会的事情她早已在柜中听到,此时提及,恰好又勾起了她对敏言的担忧。

“敏言怎么不在家?”霖霖避开母亲的目光,敷衍地笑道,“她是最喜欢跳舞的,若知道要办舞会,不知会多高兴。”

念卿一笑,“她与彦飞出去了。”

霖霖变了神色,“去了哪里?”

“大约是在附近散步……”念卿话未说完,就见霖霖站起身来,丢下一句“我去找他们”,便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跑去。念卿错愕,望着女儿急匆匆的背影,不由得蹙起了眉。

宅院外的蜿蜒山道上,铺满一地落叶枯枝,脚踩上去发出窸窣声响。

霖霖呵着手,向林间焦急张望,瓷白脸颊在寒风里冻得泛红。林间寂静无人,也不知他们去了哪里。

敏言会不会将自己的身世秘密吐露给高彦飞,高彦飞若知道了奉命暗杀的大汉奸佟孝锡竟是敏言的生父,他又该怎么办?懵懂私心里,霖霖只觉得万万不能将更多人牵涉进这个秘密,不能让高彦飞知道……脚下枯枝咯吱作响,林子里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入目尽是萧索。找了半晌不见他们踪影,暗自想着该不该让母亲知道敏言已听见她与薛叔叔的那番话,正思忖着,忽听身后汽车喇叭声大作——

霖霖条件反应般回身,见一辆车子驶过来,开车的正是高彦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