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记 一九四〇年十二月·陪都重庆(第3/5页)

敏言坐在他旁边,笑容浅浅,白色长围巾随意搭在肩头,衬着乌鬓雪肤,分外可人。

“怎么一个人出来散步?不怕冷吗?”敏言笑语盈盈,看上去没有丝毫不妥,全然已不见昨日的阴郁哀戚。霖霖反倒不知该说什么,喃喃地道:“原来你们出去了。”

高彦飞从车里下来,欠身替她拉开后面车门,低声解释:“敏言想去百货公司看看。”

“我这次回来得仓促,没带什么衣服,本想找你陪我去买的,你上午又去了学堂。”敏言跳下车,拽了霖霖胳膊,对高彦飞扬起下巴说,“你把车子开回去好了,我同霖霖走一走。”

“要,要我陪你们吗?”高彦飞不知怎的,在两个女孩面前像又回到幼时的结结巴巴。

“谁要你陪。”敏言瞪他。

高彦飞尴尬地笑。

他们两人神色如常,看起来,她并没向他吐露那个秘密。

霖霖如释重负,轻轻握住了敏言挽在她臂间的手,有些暗暗的怜惜与宽慰。

或许她已想明白,就如她在钢琴前的自言自语,她是薛敏言,是薛晋铭的女儿,不管骨子里流着谁的血,也不会从她心里抹去这珍重无比的姓氏。

但愿这个秘密,她能聪明地将之永远藏在心中。

看她们真要走路回去,高彦飞不放心,只得说:“我开车在后面跟着,不打扰你们散步可以吗?”

敏言睨他,“这是向谁献殷勤呢?”

霖霖看了他一眼,目光似不经意地掠过敏言,却没说什么话,淡淡一笑别过脸去。

见她这样笑,高彦飞只觉得耳根子火烧火燎,心里一阵慌,呆呆地看着她被敏言挽了,肩并肩朝前走去。眼前两个身影,一个高挑婀娜,一个清瘦窈窕,各自衣袂围巾翻飞在风里,晃得他眼里心里乱乱的,仿佛跌进乱红迷绿的光景里。

今日敏言看来心情十分好,颊上浮起浅浅的酒窝,“真没想到,外面到处打仗打得乱糟糟的,重庆这里却什么都有。百货公司里货品虽不多,款式却照样时新,到底是冠盖云集的陪都……对了,我挑了件长礼服,剪裁十分别致,一眼就替你看中,回去你快快穿给我看。”

霖霖诧异,记得幼时敏言最古怪,每每随母亲和燕姨出门,她总是什么也不要,看见漂亮衣服一点兴趣也没有。

“你一向不在意衣服脂粉,怎么现在像变了个人,突然喜欢起来?”霖霖眨眼笑。

敏言侧首看她,眸光幽然,“哪有女孩家不爱脂粉红妆的,那时不过是年纪小。”她扬起唇角,似嗔似笑,耳畔坠子在鬓丝间闪动光泽。

翡翠的郁暗绿色,晃悠在她小巧耳垂下,透出一种忧郁情致。那珠子形状似泪滴,翡翠也不适合她这样的年纪,十七八的女子原该佩戴最剔透的水晶。

霖霖怔怔地看她,惊觉从前那个瘦弱矮小的敏敏如今已和自己差不多高,薄薄鬓发,淡淡眉尾,顾盼间自有一分青杏早熟的滋味。

在她面前,自己倒像个小丫头,没半分女子风韵,仿佛她才是姐姐。

霖霖低了头,克制自己想回头看向高彦飞的冲动,想看一看他的目光此刻究竟停在谁身上,哪怕心里隐隐已知道答案——至于心底里涩的、苦的、酸的,究竟是些什么味道混杂在一起,已不想再分辨细尝。

耳边隐隐地,似有谁在尖声发笑。

待回过神来,这尖笑声已转为清晰的空袭警报的厉啸。

高彦飞奔过来一手拽起一个,急急拽着她们回到车上。

三人上了车,岂料发动机忽然急喘,连番熄火,偏偏在这时候抛锚。

远处传来的空袭警报声一声紧过一声,霖霖紧张地看着高彦飞满头大汗地折腾引擎,索性将车门一推,“别管了,这里离家不远,跑回去还来得及!”

盘山路是向上的斜坡,满地碎石子,三人起初跑得还快,渐渐喘息急促,只觉路越来越长,良久还看不到家门。霖霖跑得气促,蓦然发觉高彦飞不知几时将自己牵住,五指紧紧与自己相扣,一路就这么手牵着手……他的掌心温热有汗,太过紧张用力,捏得她手上有些疼,有些麻。

心口因这一握腾起的温暖,刚刚泛起,却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向他另一侧看去。

果然他也牵着她。

掌心里的温暖随之变成扎手的芒刺,令霖霖猝然地将手一抽。

高彦飞低头,看见她冷冷地将手抽走,一时愣了愣,暗自将满是汗的手攥起,只觉自己唐突冒犯,不敢再碰她一根手指。

“霖霖小姐——”前方传来老于焦急的呼喊声。

“老于来了!”霖霖快步迎上去,扬声回应,“我们在这里!”

警报声越来越急,飞机轰鸣声隐约可闻。

却听身后一声痛呼,竟是敏言跌倒在地。

“敏敏!”高彦飞慌忙将她扶起,紧紧将她揽在臂弯。

“谁要你管!”敏言疼得脸色煞白,莫名地冲高彦飞发了怒,一掌将他推开。

“让彦飞背你,你这样走不动。”霖霖回身来扶她,想扶她到高彦飞背上,却也被她重重推开。敏言倔强地挣扎着站起,还未站稳又是一晃,跌入高彦飞的怀抱。这次他再不许她挣脱,不管不顾地将她横抱起来,眼里满是怜惜,“敏敏,别再这样逞强!”

他叫她敏敏。

不是往日在人前一贯称呼的敏言或敏言小姐。

霖霖看着他,忘了收回搀扶的手臂。

老于赶过来,二话不说从高彦飞手里接过敏言。

高彦飞这才转头寻霖霖,却见她头也不回,径自而去,看也没有看他一眼。

一天天的轰炸仍未停歇,前方不断传来的战事消息,如重庆深冬终日不散的云层沉沉压着,让人全然没有过节的心思。与之相反,家中却是四处布置一新,满目琳琅,为平安夜舞会准备的白色刺绣桌布、银花缠枝烛台、水晶玻璃杯……全都准备妥当,钢琴也移了出来搁在客厅一隅,地板上已打上光亮的硬蜡,漆色鉴人。

老于从山上拖了棵一人多高的柏树,放置在客厅扶梯旁,由母亲亲手打扮成缤纷的圣诞树。乍一看去,仿佛回到战前香港家中,甚至是幼年茗谷华宅那一番衣香鬓影的光景。

往年即使是除夕夜,也没这样隆重过,父亲辞世三年来,家里还是第一次张灯结彩。

到底还是有一个人能劝动母亲固执的心,从她心上拂去结了三年的霜,让她重新站到阳光下来,看一看这世界仍是美好的。哪怕战火纷飞,山河浴血,哪怕父亲的身影已不在,哪怕许多人已埋骨黄沙……更多活下来的人还有更漫长的岁月要走下去。

霖霖站在窗前,轻轻地叹了口气,窗玻璃蒙上一层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