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冉的冬夜(第3/6页)

这个男孩莫名其妙的执着让伊冉一时语塞,她说:“我没有闲心。我身心都健康,并不需要。我会慢慢介绍朋友去你那里的。”

谭远的脸不知道是否被这冰冷空气冻僵,没有丝毫笑意。“相由心生,你就没有长一张身心健康的脸。你骗骗我这个不相干的人可以,但你这是亏待自己。”

“我没有多余的钱去让自己身心健康,我得先养活自己。你跟踪我?”

这一问让谭远的脸色有些发白,“你真的不能再考虑考虑么?你可以住在瑜伽馆,没有人会发现,你来练瑜伽,以后补钱给我权当房租。”

伊冉饶有兴味地看着面前的青涩男孩,吞吐的样子,不能言说的心事,反正她现在一无所有,为什么要拒绝这年轻的骑士呢。“你为什么要帮我?我不是一眼看上去就很有钱的主吧?”

“……你是好人……”谭远在冷冽北风里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和这一句艰难又蹩脚的理由。

伊冉又笑起来,这样窘迫却这样开怀,“你也可以直接说你想追我。”

从“失眠集散地”到“桃木”,时光仿佛已发生了奇异的断裂。伊冉站在老房子的落地窗前,觉得宏阔岁月之外,一切都可以得到平息。

这第一堂课,她跟随谭远,练习得格外卖力,仿佛是想把全身的筋骨韧带都撕扯开,让自己也变成一滴一滴汗水蒸发,消失。

下了课,谭远偷偷带她去冲凉,自己站在门外望风。伊冉在莲蓬头下冲掉一身疲乏,开始感激谭远的坚持,于是大声喊道,请你吃饭!

谭远用力“嘘”了一声,两个人都笑了起来,如同做贼一般。

伊冉在焚了香的浴室内,闭着眼睛让热水落在脸颊上,每一颗水珠都有重量,有迹可寻,从额头划过脸庞再顺着脖子一点点滑落下去,和流出来的眼泪,是同样的轨迹。她说:“谭远,拿自己的二十二岁来和你做比,我真是要无地自容。”

“你也一样在做有意义的事情。”谭远的声音轻而坚定。

伊冉觉得好笑,这个相识不久的男孩如此肯定她,而那个她爱了数载的男人却总是对她摇头,仿佛她是有多无药可救,她争辩说热爱生活珍爱生命更有意义是个多糟糕和大众的借口。

她说:“我只是想让他认可我,可是现在想想,凭什么呢,就凭那几条不值钱的裙子么?”

“我们把它们都卖掉吧!”谭远贴在隔板上,仿佛就凑在她耳边,穿透哗哗的水流,这句话却无比清晰。

于是伊冉顶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还来不及吹干时,谭远就用灰绿条文的床单裹起那堆裙子,拉起她的手就跑进了清朗又清冷的夜色里。

他的手真瘦,骨节清楚,伊冉想起许汶然的手来,是截然不同的宽厚与凝重。

那只手曾经一手遮天撑起她全部的生活,让她忘记世间凶险总有一天要自己面对。

纵然走过这条街,生活面目全非,她还是想起了他来。

谭远在胡同里最明亮的一盏路灯下摊开了那些手工织就的裙子,还是初春的料峭时节,小商贩们还在贩卖最后一批围巾手套,这些单薄的裙子,显得那样不合时宜。

伊冉略显尴尬披着谭远的厚实羽绒服站在一边,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姿态陪同谭远卖力的吆喝:“这么冷的天,就算肯买回去也是压箱底,压着压着也就忘了。”伊冉背靠路灯,似乎自言自语,脸被风吹得生疼。那些美丽的裙子都是她盛开的哀愁,哀愁的东西,又怎么会有人喜欢。

“不是说女人总要有压箱底的裙子吗,冬天里穿裙子的女孩比穿裤子的多。”谭远瑟缩着开玩笑,瘦弱单薄的样子就像一块还未描画染色的棉布。

可北风眼看着吹散了空中流连的水汽,云开之后气温骤降,一晚上的坚持终于还是兜售出了两件稍厚的蕾丝边棉布碎花裙,微薄收入让谭远已经雀跃不已。

伊冉打了个哈欠紧接着一个喷嚏,低头间瓷白耳廓被月光清洁照亮,微微寂静的光芒。谭远默默走在她身边,已经没有了贩卖裙子时的热情,只是突然念了她的名字,“伊冉,明天你第一天上班,努力工作的话,要对自己好一点。”

有时伊冉好奇,谭远的话总是这样少,是少有的清透男孩,怎样能够一路跟着自己到曼杨的住处并且收留自己共处一室相安无事。于是她问他,问他学校,问他家庭,问他感情,他都笑着摇头,一副要做居士修行的样子。

“真怕跟你混久了我也要成没有七情六欲的人了,这不行,给我物色有钱人。你这里的学员应该大多是阔绰的家伙。”伊冉半开玩笑给自己灌酒,还没有度过的试用期,卖不出去的裙子,至少也要押一付三的房子,“早知应当敲他一笔再走。”

“你不是这样的人。”谭远忽然开口,连他自己与伊冉一同愣在夜幕里。

你是有多了解我呢。伊冉突然伸手去拖住了谭远的脸,真想知道他有多了解她,一而再再而三地为她说着好话,而她用最好年华去爱的男人,怎么就从不对她有信心。

伊冉的举动让谭远突然脸红起来,显得很不自在。伊冉叹了口气收回手来。

“周末我们给裙子拍照挂到网上吧,你穿上拍,我借同学的单反,我给学员和同学都推销了,网店的名字就叫桃木吧,我偷偷在瑜伽室的官网挂链接,我们可以给每一条裙子都起一个好听的名字。”谭远沉默地吃完食物,反刍给伊冉深思熟虑。

于是那个本该加班的双休,伊冉整个周六连续二十个小时泡在公司对着色卡和PS换取了周日的自由。BOSS准假并夸奖她的时候,她差点以为熬过来的人并不是自己。

凌晨湿冷雾气里回到瑜伽馆,做贼般小心翼翼踩着台阶上阁楼,却无意中听到厅堂里沉稳鼾声。她慢慢移步,稍稍推开通往大厅的木门,黑暗中的微弱天光落在男孩干净的半张脸上,伊冉听到眼泪在心底碰撞出寂寞的回声。

随意铺就的地铺,是他从未告诉过她的真相。她撞见这秘密,疑问也随之盘桓。为何夜夜守护,为何不回学校。可她尚且是不能自保的人,又能还他什么呢。

推开房门,看到谭远早已挂好了满墙的裙子,她挨个摸过去,都悉心熨烫过了,冰凉布料,就像这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东四的胡同一条连着一条,在北京方正的棋盘上,永远都不缺少独特,于是独特也就淹没成了同一的背景。所以这样料峭的早春天气里,伊冉穿着薄薄裙子,赤裸修长手臂和嶙峋锁骨,没有人会觉得她怪异。

她裹着长及脚踝的羽绒服,去胡同的公厕里换一条条裙子,忍受彻骨寒冷,和谭远从东四八条一直拍到十二条,拍下了那些坍圮的砖墙、蓝底的铭牌,好像回到了在路上的那些时候,只是从前是为别人努力跋涉,此刻是为自己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