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7/8页)
“几点啦?”我漫不经心地说,张口打了个哈欠,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不知是不是该考虑上楼去……”
在穿过大厅回我们房间的路上,我才第一次发现周围节日的气氛多么浓重,那些房间装点得多么美丽。就连那客厅,无人时我总觉得它肃穆和冰冷,此刻却五彩缤纷、姹紫嫣红,每一个角落里都有鲜花,红色的玫瑰花插入银质花碗,摆在餐桌洁白的台布上;长条窗面朝游廊洞开,一旦暮色垂降,便将燃起明亮的华灯。在大厅上方的吟游诗人画廊里,乐队已把家伙铺摆停当。大厅里洋溢着一种奇特的等待良辰佳时的气氛,我产生出从未有过的暖意,这暖意来自宁静、晴朗的夜晚,来自那些油画底下的鲜花,来自我们漫步走上宽宽的石头楼梯时送出的阵阵笑声。
原有的那种严肃的气氛已荡然无存。曼德利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复活了,不再是我所熟悉的静得似一潭死水的曼德利了。此刻,这儿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意义深远的气氛,一种自由自在、喜气洋洋、温馨愉快的气氛。很久很久以前这幢房子里的情景仿佛又跃然眼前,那时的大厅是举行宴会的地方,墙上挂着刀剑及饰毯,人们坐在大厅中央又长又窄的餐桌旁,哈哈大笑着,那笑声比我们现在的还要爽朗,扯起嗓门喝叫添酒、唱歌助兴,并把大块的肉扔到石板地上喂那些昏昏欲睡的狗。在以后的岁月里,曼德利依然一片欢快的气氛,不过又增添了几分典雅和庄重。今晚我即将扮演的是身穿当时白衣素服的卡罗琳・德温特,从这宽宽的石头楼梯步入大厅翩翩起舞。但愿我们能拂去岁月的阴霾,一睹她的芳容;但愿我们别用现代快步舞亵渎了这块地方,这种舞和环境太不相称,太缺乏浪漫色彩,与曼德利格格不入。我不知不觉竟突然跟丹夫人的看法一致了,认为应该举办个古装舞会,而不是搞成这种不伦不类的大杂烩,不要怪可怜的贾尔斯那样用心良苦、热情认真地想扮什么阿拉伯酋长。我发现克拉丽斯在卧室等我,圆圆的脸上激动得泛着红晕。我们似小学生一样咯咯笑个不停。我让她把门反锁上。接着,屋里响起了薄绵纸窸窸窣窣的声音,给人神秘的感觉。我们悄声低语,踮起脚尖走路,活似两个密谋策划的阴谋家。我觉得自己又成了圣诞节前夜的小姑娘。光着脚在屋里走来走去,偷偷摸摸地窃笑,压低嗓门惊叹感慨,这一切使我想起了多年前临睡时挂袜子的情景。不用担心迈克西姆,他在自己的更衣室里,到这儿来的房门已经关死。屋里只有克拉丽斯一个,她是我的盟友和亲密伙伴。衣服非常合体,我站着一动不动,克拉丽斯为我扣衣服时,我简直无法耐住性子。
“真漂亮,夫人。”她赞不绝口地说,一边还把身子向后仰着欣赏我,“这身衣服就是给英国女王穿也配。”
“左肩下边怎么样?”我担心地问,“那根扣带会不会露出来?”
“很好,夫人,一点也看不到。”
“怎么样,看上去怎么样?”不等她回答,我便扭身转体地照起了镜子,又是蹙额又是微笑,心理状态已有所不同,不再为自己的外表牵肠挂肚。那个平庸乏味的自我终于隐去了形迹。“把假发套递给我,”我兴冲冲地说,“小心别弄坏了,上面的发卷不能压平,戴上去不能把脸遮住。”克拉丽斯站在我肩后,我从镜子里看见了她的圆脸,看见她两眼异彩闪烁、嘴巴微张。我把耳朵根后面的头发梳整齐,用颤抖的手接过柔软、发亮的鬈发套,低声笑着,望着克拉丽斯。
“喂,克拉丽斯,”我说,“德温特先生见了会怎么说呢?”
我用鬈发套遮住我那鼠毛色的头发,尽量想掩饰住得意的心情以及自豪的微笑。这时有人走来把房门擂得山响。
“谁呀?”我惊慌失措地喊道,“你不能进来。”
“别害怕,是我,亲爱的。”比阿特丽斯说,“你打扮得怎么样啦?我想看看。”
“不行,不行,”我说,“你不能进来,我还没有准备好呢。”
克拉丽斯抓了满把的发夹站在我身旁慌作一团,而我正一个个接过发夹整理那在匣子里被弄皱的鬈发套。
“我准备好了就下去。”我喊道,“你们都先下楼去,别等我。告诉迈克西姆,他不能到这里来。”
“迈克西姆已经下去了,”她说,“他来找过我们,说他敲你卧室的门,里面没人应声。时间别拖得太长,亲爱的,我们的兴趣都让你给逗起来啦。你真的不需要帮忙?”
“不需要。”我气昏了头,不耐烦地大声嚷嚷道,“你走吧,先下楼去。”
她为什么偏偏在这节骨眼上跑来添麻烦,搞得我手忙脚乱、晕头转向?我用一个发夹乱戳一气,把它固定在一绺鬈发上。比阿特丽斯那边已没了动静,想必她已顺着甬道走了。不知她穿着东方衣袍是否满意,不知贾尔斯把脸化得是否顺心遂意。这一切是多么荒唐可笑。为什么要这么瞎折磨,孩子一样幼稚?
镜子里冲我张望的那副面孔已经让我认不出来了:一双大大的眼睛,樱桃小嘴,冰肌玉肤,鬈发如云似雾套在头上。我照着镜子,觉得那里面的人根本不是我,于是不由绽出了微笑,那是一种新奇、悠然的微笑。
“瞧,克拉丽斯!”我说,“瞧,克拉丽斯!”我用双手提起裙子对她行了个屈膝礼,荷花边轻扫着地面。她激动得咯咯笑起来,有点难为情,可是却高兴得绯红了脸。我照着镜子轻移莲步,孤芳自赏。
“把门打开,”我说,“我要下楼了。你快跑去看看他们是否都在。”她领命而去,嘴里仍咯咯笑着。我把裙子从地上提起,跟在后边跑到了走廊里。
她回头望望我,招招手低声说:“德温特先生、少校和莱西夫人他们下楼去了。克劳利先生刚到。他们都站在大厅里。”
我从大楼梯口的拱门处偷偷朝楼下的大厅张望。
不错,他们全在那儿。贾尔斯身穿阿拉伯白衣,哈哈大笑着向大家炫耀腰间的佩刀;比阿特丽斯裹着一件样式奇特的绿色长袍,脖颈上挂着珠子;可怜的弗兰克穿的则是条纹衫和海员靴,显得拘泥不安,有点傻乎乎的;唯有迈克西姆跟平时一样,穿着晚礼服。
“不知她在搞什么名堂,”迈克西姆说,“都在卧室中闷了老半天啦。几点啦,弗兰克?吃晚饭的客人马上就到,会让我们措手不及的。”
乐师们换过装,已到了画廊里。其中一个在为大提琴调音。他轻轻拉了一个音符,然后按着琴弦。灯光照射在卡罗琳・德温特的肖像画上,我身上的这套衣服是按临摹的肖像草图如法炮制的。这灯笼袖、腰带、蝴蝶结,以及我拿在手中的宽檐软帽,全都跟画上一模一样,我的鬈发就是她的鬈发,似画中人一般披散在脸的两旁。我觉得自己从未这般激动、快活和自豪过。我冲拿大提琴的那人招招手,然后将手指按在唇上让他别作声。他笑笑,弯腰鞠了个躬,穿过画廊向我所站立的拱门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