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初见雪莲多妩媚(第2/4页)
新五月头一天第一缕阳光投入罗小雄眼帘的那一刻,他听不到周围的人声,感到脚下的城市消失了,甚至连大地都不复存在。他仿佛独自一人,失重悬浮空中,同万丈金芒的太阳静默对视,彼此充满错愕。
印满了红铜兵器的 神秘山谷 又有大鸟扑钟 三丈三尺翅膀 三丈三尺火焰
我是你爱人 我是你敌人的女儿 是义军的女首领 对着铜镜 反复梦见火焰
见了鬼了。尘封记忆如同冬眠的兽被惊雷唤醒,遗忘已久的诗句闪电般呈现。
那是在他十九岁的时候……在十七岁的时候,所深爱的海子的诗句。
这睽违已久的日光里究竟有什么奇异的魔法?
为什么在这一个漫长的顷刻里,他竟产生了一种时光倒流的幻觉?仿佛自己那身三十一岁的硬壳被层层劈裂、剥落,化为灰烬,重新蜕变成一个愤怒又忧郁、柔弱却莽撞的十七岁少年。
我敌人的女儿、义军的女首领、我青春梦境中反复出现的铜镜和火焰、我的女王……
苍茫十年走远,如今的你,又在哪处天涯号令群雄、笑傲天下风云呢?
2000年4月30日礼拜天的下午,罗小雄接到妈妈打来电话,说爸爸在海鸥饭店里摆了三桌酒席,请了很多他的朋友——也就是罗小雄的长辈来替他庆祝十七岁的生日,喊他晚上早点过去。每一年都这样,连儿子的生日也都不肯放过,罗小雄的父亲罗智慧总试图抓住一切机会把儿子推向他苦心搭建的商业舞台,但偏偏罗小雄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舞娘,被一脚踢到舞台中央后,只会在灯光下目空一切,带着一半冷艳一半木然的冷笑睥睨那些满口蜜语、满腹功利的叔伯。
罗智慧不止一次对儿子说:你看看你,你连高中都辍了,也没打算出国留学,如果再不学着点生意,这辈子难道想领去残疾人证吗?
罗小雄懒得同他解释,精神贵族不屑于同一个生意人去解释。他最瞧不起那种为了钱财可以出卖一切的人,也厌倦天朝桎梏般的应试教育。三毛曾经逃学为读书,他的意思其实也差不多,但不想随便讲出来被人揶揄——他可是一个有理想的人,他的理想可是要成为一个震撼文坛的作家、一个特立独行的诗人啊。
舞娘也总有几次拒绝出台的权力。罗小雄决心今晚放爸妈一场鸽子。
空气里已经暗布夏天的味道,金色阳光透过碧绿的梧桐树叶撒落在寂静无人的小街上。罗小雄一边插着耳机用MP3听《攻壳机动队》的原声大碟,一边酝酿感情构思一首关于夏日、森林和深渊的诗。偶尔目光掠过地上婆娑的树影,只见脚下有两条人影。
扭过头就看到身后咫尺亲密紧贴着一个瘦高个子,一只手正从他挎包里轻柔地抽出钱包来。那是个脸上长满了青春痘、年纪同罗小雄差不多的男孩。这一回头,罗小雄吓了一跳,对方显然更紧张,浑身哆嗦了一下。一时之间双方都不知该怎么办好。青春痘男孩捏着钱包的手僵硬了一秒钟,然后讪讪地递回来。罗小雄既没喊也没说话,默默地伸手去接钱包,放在旁人眼里看来,实在配合默契,夫妻出来逛街。
突然听到有人低喝了一声:“豆皮!疯掉啦?”罗小雄这才瞥见几步路远处还站着另外两个人。
被叫作“豆皮”的青春痘男孩一哆嗦,手指用力收紧,罗小雄就没能把钱包抽回来。
街角的两名同伙踱步走过来,一个长发飘飘像山寨版郑伊健,一个又矮又壮像半截炮仗,这么活见鬼的组合通常只有在漫画里才看得到。
耳机里的日本童谣吟唱得像镇魂歌,在音乐伴奏下,一切都像是在演电影,不凑巧的是,主要角色是罗小雄本人。他一只手捏着钱包,一只手还保持着酝酿作诗情绪的酷姿势插在裤兜里,对方挥开膀子抡起四只拳头朝他脸上招呼过来的时候,他只来得及喊了一句“耶——”就被揍倒在地。
罗小雄仰面倒在地上,切身体会到鲁提辖打郑关西第一拳时郑关西的感受——“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钱财乃身外之物,原本犯不着为了钞票去拼命,但被人打得这么狼狈就必须要反抗,这关乎原则和态度。罗小雄挣扎起身,默不作声地朝那三人不慌不忙离开的背影扑去。
销魂夺魄的拳头漫天飞舞。他依稀记得昏过去之前,有人兴高采烈地喊了一句:“耶,MP3!”
罗小雄醒来时,天空已经擦黑,梧桐树叶下的路灯都亮了,映照得夜色下的街景很朦胧,一个很胖的女孩蹲在他脑袋后面吃棒冰。
罗小雄努力想爬起来,但浑身骨头痛得跟散了架一样,满嘴都是血腥气,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胖姑娘把棒冰含在嘴里,伸出双手来扶他。罗小雄好半天终于成功坐起身来。钱包和MP3自然是不翼而飞,但斜挎包还在。
罗小雄伸手去包里摸手机想打电话,但不确定可以打给谁。今天是他十七岁大寿的日子,爸妈喜气洋洋地在海鸥饭店里宴请宾客,他不能披红挂彩地去见他们,也不能让他们惊慌失措地来找他,只有打给陌小凯了。小凯在一家国营电气设备生产厂里工作,却梦想成为一个漫画家,但以他过往的履历来看,他既不像工人也不像漫画家,更像一个混迹江湖的打手,理所当然也常被人打得遍体鳞伤,打给他还是比较有帮助的。罗小雄强忍痛楚,伸手进斜挎包里摸了半天,终于恍然大悟地发现诺基亚手机也被劫匪顺走了。
好在记录创作灵感的笔记本还在,那可是比生命更宝贵的东西。借着昏黄路灯光,罗小雄检查笔记本里的内容齐不齐全。结果发现每一页上都被抢劫犯画了大大的叉,叉画得顶天立地、泼墨淋漓、力透纸背。最后一页上还总结批示般写着:“白吃”“傻逼”“猪罗”六个大字。
罗小雄忍不住骂:“你妹啊……错别字都写得他妈的这么难看。”
罗小雄身上原本穿着的阿迪达斯连帽卫衣被劫匪剥掉,八成新的限量版耐克鞋也没能留下,浑身乌青和淤血。胖姑娘半拖半架地把罗小雄带进一条曲里拐弯、遍布棚户房的小巷。
春末晚间天气不热,迷宫般的小巷里人家大都关着门亮着灯,偶尔有一两个老头老太站在门口剔牙消食,一见罗小雄唬人的造型,立刻缩回屋子哐的一声关了房门。还有个老太太隔着玻璃窗用本地话对胖姑娘喊:“黄胖妹,脑子动一动,垃圾瘪三丢给派出所呀,不要带回家啊,你以为是猫猫狗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