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一片孤城烽火烈(第2/4页)

她的话声虽然不高,但在场的每个男孩都听到了。这是个敏感的问题,虽然时间过去了一个多月,但那天在长阳街上,穷凶极恶的王波军当街扇了雅乐一个耳光的一幕再度浮现在各人眼前,这远比他们自己挨打更难受,更愤怒。

炮仗看了看郑伊健,互换了下眼神,开口道:“没事,我会解决的。”

雅乐修着车没发现,罗小雄却把炮仗和郑伊健两人的小眼神都看在了眼里。炮仗家的故事罗小雄还是听小甜甜说起的。小甜甜不仅喜欢假扮女人,嚼舌根的功夫也一点不逊于女人。

遥想当年,炮仗和王波军他们娘因为不满意家境困顿,整天哭闹,没有一天不责骂他们在围巾厂里工作的爹。德庆坊里这样的家庭多如牛毛,不是男的喝醉了酒打老婆,就是悍妇撕掉结婚证户口本将老公扫地出门。接下去的剧情无非是男人酒醒后下跪给老婆赔罪,悍妇撒够气后敞开家门放老公回来。每户人家相安无事时看别人家笑话,自家闹矛盾时又成为别人观摩的对象,大家全都习惯了,挺和谐的。

直到有一天,炮仗家悄无声息,再无吵闹声传出。后来大家才知道,炮仗娘甩下炮仗爹和两个孩子不辞而别,连婚都没离,直接就跟什么人跑了。那一年王波军八岁,炮仗三岁,正是狗都嫌烦的年纪。炮仗爹欲哭无泪,差点上吊,但上有老,下有小,最终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苦熬了两年,八十年代末,改革开放在滨海产生阵痛,各种效益不好的厂开始资产重组,国营围巾厂也因为质量差销路更差而倒闭了。炮仗爹领了一笔少得可怜的清退金,脚步蹒跚地回到蜗牛壳一样的棚户房子里。家徒四壁,找不到工作,老婆早跟人跑了,小儿子嗷嗷待哺,大儿子四处惹祸全年无休,高堂老母年事已高,一辈子没过享一天福还要操劳帮着带小孩。种种犯愁涌上心头,炮仗爹虽然没有一夜白头,却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变成了一个安静的精神病。一次炮仗奶奶买菜回来,看到儿子坐在床边上抱着孙子喂他吃东西,本来是很温馨的一个画面,但炮仗爹脸上的微笑实在是太诡异了。炮仗奶奶走近了才看清,那只递到炮仗嘴边的碗里盛的不是糖水米粥,而是浸泡在开水里的一支已经爆裂了的水银流泻的体温计!

之后不久,炮仗爹就被送进精神病院了。因为如果不进精神病院房,他很有可能就要被关进牢房。虽然《二十四孝》里有个叫郭巨的贫寒大孝子为了赡养老母,和老婆商量着把自己儿子埋掉以节约口粮,上天都为其孝心感动,赐以黄金,还被作为侍奉母亲的榜样和典范写进教科书供全天下儿子学习,但毕竟现在时代不同了,社会主义国家怎么可能饿死人呢,杀子奉母就完全没道理了。炮仗爹如果不是疯病发作意识不清,就是潜意识里打算毒死亲生儿子减少家庭负担。前者住院,后者就是谋杀重罪。

炮仗爹被关进精神病院后,俩兄弟就全靠老奶奶拉扯长大。兄弟俩非但没有情同手足,反而势成水火。王波军那时候十来岁,整天跟着街上的小流氓混,已经彻底成了个野孩子,对家毫无眷恋,自私暴戾,一不高兴就把比自己小五岁的弟弟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

多年后王波军被判劳教,炮仗和奶奶终于过了过了两年安生的日子,本以为他接受了严厉的政府教育总该改邪归正了,没想到他只是变得更狡猾了,骗着老人把房子产权改到了自己名下,成了屋主。虽然是间破得不能再破的棚户房子,但好歹是个安生之所。以王波军的德行,很有可能会在某一天因为赌博欠债把房子卖掉,那么把老奶奶和炮仗赶到街上去就真的不仅仅只是口头恐吓了。

“我昨天又去看过你奶奶了,她哭得不行,说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地跟着你哥哥去把房子过了户,那天是她这辈子头一次坐出租,还开心得不得了……”雅乐叹了口气,“她问我有没有什么法子把房子要回来。”

“我会解决的!”炮仗腾地站起身来,愤然咬牙道,双拳捏得格格响。

“我已经去法律援助中心咨询了律师,律师说有相当大的把握打赢官司。”雅乐说。

罗小雄盯着雅乐冷静又坚决的侧脸看,充满敬意。她将自身荣辱置于脑后,满心为他人的困境悄悄奔走,不动声色,却直指要害,简直就是正义和光明的化身。

“……雅乐……你总是在保护我们,可谁又能保护你呢?”炮仗羞愧又愤恨地喊道,随后转身跑了。

三天后的夜晚八点多,雅乐去上法文课了,罗小雄在修车铺楼上的阁楼小屋里教巴黎识汉语拼音,从窗口瞥见炮仗和郑伊健正经过巷子三岔口。他们俩每人手提一长条卷起来的报纸,晃着肩膀抽着烟往巷口走去。罗小雄感觉不太对劲,他们可不是会看书读报的人,他扭头对巴黎说:“你乖乖的,哥哥去一下就回来。”随即飞快地滑下楼梯,奔出铺子追上了炮仗和郑伊健。

“你们去哪儿?”

“关你什么事,滚一边去,书呆子。”炮仗和郑伊健不理会他,推开罗小雄继续走。

罗小雄看出他们眼睛里满是杀气,劈手扼住了郑伊健的手腕,从他掌心里夺过那卷成长条的《滨海晚报》,展开一看,里面赫然裹着一把三十厘米长的西瓜刀。

“你们这是疯了吗?”罗小雄低吼,把刀狠狠地丢在地上,又朝炮仗伸出手,“给我!”

炮仗瞪着满是红血丝的牛眼:“关你屁事?我摸了十天,终于摸清楚他每周三晚上都会去燕子巢打麻将。今天白天他趁我在学校,到我家逼着奶奶给他钱,家里没钱,他就把奶奶结婚时做嫁妆的一只玉镯给拿走了。这个畜生,我早就想砍他了,反正房产证也改不过来,我今晚非砍死他不可!”

“你砍死他你就要坐牢了,况且他还有牌友在,说不定被砍死的是你。”罗小雄摊开手掌,“把刀给我!”

“书呆子,你再拦着我,我可连你一起砍!”炮仗手握着裹在报纸里的西瓜刀,举起来指着罗小雄鼻子。

“小雄哥哥,炮仗哥哥,你们在干什么啊?”不知什么时候,巴黎也从修车铺里追了出来。小女孩现在除了雅乐,最黏的人就是罗小雄。见他情绪不善,她有点害怕地仰头望着同罗小雄激烈对峙的炮仗。

炮仗再浑蛋,也不能当着一个学龄前小女孩的面挥舞刀子,于是讪讪地收回了胳膊:“……没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