ⅩⅨ(第7/8页)
好在她的手机铃又响了,三娘教子暂时退到幕后。她打电话的样子非常殷切,非常激情。他想象这座城市要是火山爆发,把活人都浇筑成塑像,母亲将是一座打电话的塑像,父亲大概是一尊电脑前看股票分析的塑像,也许是跟那个庸俗女人在床上的塑像,他自己大概是发手机短信的塑像。那么心儿呢?但愿心儿幸免火山爆发。也许他和心儿还有叮咚正好到外地去旅游……到哪里去旅游呢?到张家界还是美国黄石国家公园?要不就贵州黄果树大瀑布?澳大利亚黄金海岸?
躺在死牢里的他想着那一个个好地方,一个个他没有去过也许永远不会去的地方,那些好地方从来没有出现过他和心儿,依然山好水好,都是为与他们不相干的陌生人好,好得那么无情……在他死后,它们依然美好地存下去。全世界的人都有可能看到它们,而他和邵天一永远看不见了。
他哭起来。他一举灭了两颗渴望壮丽美景的心。
去年夏天结束,高三第一个学期的第一次模拟考,他的语文成绩上升到全年级第十二名,从来没有过的。功劳归于心儿。邵天一是全年级第四名。他挤进人群看榜的时候,邵天一正好从人群里往外走,说了一声:“恭喜啊。”
他觉得那声恭喜像咒语。
高三第一学期,他和全班同学一样,都是眼神发直,一副若有所思,或者说心不在焉的样子。每个人似乎都在心里死记一道算式,或者默背某段古文,或者正想起一句翻译文字,不知被什么一打岔,丢失了,于是便茫茫地逆着思路回溯,想把遗落在一团糨子的记忆里的句子找回,拾起。试题做得越多,记忆就越发成了糨糊,什么落在里面都打捞不起来。杨晴在丁老师的策划下组织冬游,全班卡拉OK,但仍然解不下每个人背上无形的重负。
让他完全忘情的就是跟心儿的短信往来。一次次爱的抒怀会让他颤抖,让他对眼前的试题练习课本生发一点胃口。只有最好的未来才能保障追求心儿的资格,只有最好的考试成绩才能击败邵天一,这是他咬牙吃苦时常常告诉自己的。有一天,他晚自习后往学生宿舍走的时候碰到了心儿。心儿扶着班里瘦骨嶙峋的女生燕子走过来,问他能不能让燕子暂时躺到他床上休息一下,燕子晚自习后虚脱了。等燕子的父母来校将她接走,心儿累得也要虚脱了。他让她也在自己床上躺一会儿,但她坚持要走,说是星期四,必须去女儿的学校看她。
他不放心她,要和她一同去叮咚学校。路上她说:“这件事老师不应该跟其他学生说,但对你这样也有过考试心理障碍的人,我觉得说说无妨,让你知道你不是单独一个人,很多同学跟你一起在经受历练,经受考验。燕子家里逼得太厉害,心理压力超负荷,得了厌食症,血糖一低就虚脱。”
飞度开出学校大门,女疯子石竹从对面马路走过来,围巾把整个脸包得就剩了一双眼露在外面。飞度减速,心儿打开车窗,问石竹:“几点了?”
石竹抬起手腕看一眼表回答道:“九点一刻。”
心儿说:“谢了。”
石竹说:“不客气。”
“早点回家,拜拜!”
“拜拜!”
等车窗关上,心儿说:“哪怕一天跟她说这么两句都是好的。”她奇怪地笑了一下。“我要是疯了,肯定特别想有人跟我说话。好几次我做梦,自己疯了,就怕人家看出来,所以好想人家跟我说话,一说话就能证明自己不疯。”
他看着她。她怎么会做这么怪诞的梦?
她又说:“我到了四十六岁就申请退休。要是那时候考试制度还不改革,我就不能干了。压力受不了。”
“四十六岁学校不会让你退啊。”
“那就辞职。”
“为什么四十六岁呢?”
“我四十六岁,叮咚正好大学毕业,工作了,不用我养活了。”
他做了个顽皮脸说:“王叔叔养活你,你明年就辞职吧。”
“什么王叔叔李叔叔的?”刚说完她突然悟到他的所指,轻轻拍打一下他的脑袋,嗔怪地一笑,“坏孩子!”
“你一直没跟他去吃晚饭?”
“没有。”
“为什么不去?”
“哦,你不喜欢他,我就要喜欢他?”她把这个话题关上了门。
过了两天,他给她发短信问道:“你也没有那么不喜欢王叔叔吧?”
她不回答。当天晚上心儿负责晚自习,吃了晚饭,他用短信再次催问:“是不是王叔叔在电梯里XE(邪恶)了?”
她还是不回答。
“他到底在电梯里干了什么呀?YY(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她那头一片静默。他不甘心,好奇心又痛又痒。“要不要我跟我爸奏他一本?”
晚自习前,她在教室门口碰到他,说:“别跟你爸奏他,他也没干什么。”
她的潜在语说:还能干什么?那种受了恶心的笑意出现了,这种笑意特别合适一张猫咪脸。她不是很认真地恶心,不值得她认真。
她开始描述:电梯朝外的一面是玻璃的,可以观瞻城市灯火,也可以让城市观瞻他们,突然之间,一袋装得松散的马铃薯倒向她,碰到她口袋就彻底散开,里面的马铃薯塌方了,这就是七成醉的王处长的拥抱。她用好玩的语言形容那拥抱给她的印象。她被砸得差点从电梯的玻璃墙壁穿墙。
他听完之后有种感觉,心儿似乎在戏弄王处长。王处长和她相比,成了弱势,他让她捞到一个不成样子的拥抱。但她的描述还是把他逗笑了:一袋马铃薯,袋口开了,马铃薯溃不成军,差点跟她同归于尽地落入城市夜景。她们在教室外说完这番话,晚自习的铃声就响了。
吃了晚饭所有同学就像白天上课一样沉默地走进教室,坐回自己的座位。同学们像一群年轻囚徒结束了放风,走回号子,步子那么拖沓无奈。上晚自习的人几乎是全数,每张课桌都没有缺席的。
现在他坐在死囚舱室里想,王叔叔假如没有暴露他马铃薯式的拥抱,也许父亲就做成了媒,心儿就做了处长太太,让邵天一和他干着急,干瞪眼。但两人都会活着。
天快亮的时候他失去了一会儿知觉。他不管那叫睡着,因为他并没有感到困意,那种令人舒适的健康的松弛感,似乎和他永别了。失眠使他一夜夜地增加对邵天一的理解,和他达到某种共识。他感觉到邵天一式的敏感,他感到了无眠之夜一夜顶一年的成熟,那种被失眠催熟的心灵不可避免地丰富、复杂和黑暗。邵天一让自己活在他刘畅的失眠中,让他和活着的刘畅一同“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往往他一个猛子惊醒,然后才明白自己失去过知觉。毫不舒适的一种知觉断电,一点梦都没有。“梦里不知身是客”,便也不知身为囚,可他夜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