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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你的手犟开我的手,隆重地捂在你左胸上,“我发誓:心儿的秘密就是我的秘密,我绝不透露一个字。”

你的痛快让我意外。但渐渐地,泪珠从你脸上滚下,挂满两腮,映着路灯和“正宗朱寨肉鸭”广告,亮晶晶如春天的冰凌。我把你抱进怀里。一个近中年的女人让一个未成年的少年伤心至此,该去死。

“按说我不该跟你说这些……”我说。

你抽了一下鼻涕。打桌球的客人向我们看来。我第一次感到那么无畏和无所谓,看就看吧。

十二点多了,不能跟打桌球的人为伍继续待在巷子里。我却发现没带钥匙出来。把天一叫醒给我开门,我做不到。这一夜整觉给他的滋养,就像一桶水一点食料对于一头在沙漠上跋涉多日消耗尽了的骆驼,它爬起来可以继续跋涉几天。我把困境告诉了你。

“让那龟孙睡去吧,失眠个屁!”

“我送你回学生宿舍吧。我可以跟大门口解释,让他放你进去。”

“我不回去,我要陪着你。”

“胡闹!”

我打算去我父母家,在他们那里凑合半夜,反正也没剩下几个小时可睡了。

“我就不能陪你一晚上?”你委屈悲愤,突然跟我拉开一段距离,“你以为我也会那么禽兽?干那种事?!”

我只好答应了。天哪,你竟然傻笑起来,假如不是在夜晚的街巷里,你大概会做一个足球运动员赢球的狂呼动作。你纯就纯在这里,爱恨鲜明,喜怒也鲜明。

我打了个电话给母亲,她在凌晨被惊醒头一个反应是叮咚又病了,等她知道我和你因故回不去家,也回不去学生宿舍,马上招呼我们回家去住,她会给我们铺好床。我们到家时已经快一点,母亲已经又去睡了,但一切准备齐全:在父亲书房里搭了张折叠床,客厅的长沙发上铺了被褥。好温暖啊。我要你去睡行军床,你坚决不从,非要睡沙发,并说以后这种情况没商量,照顾女人既是绅士义务也是绅士风度。我有什么办法?只能依你。

我刚刚躺下,听见客厅的电视机被打开,音量压得很低。我披着衣服起来,走到客厅,见你斜靠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不知哪里找到的一瓶啤酒。也许是父母请人吃饭剩下的。我问你怎么不睡。你忧伤地看我一眼,说怎么可能睡得着。我告诉你的那些话让你受到了震惊,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平息余震。

你拿着啤酒,对着电视屏幕发呆,谁会想到,那就是你的杀气和摧毁力开始蕴集的时候。我到厨房里,打开冰箱,也想热一袋牛奶为你催眠,但我没有找到牛奶,只找到一瓶酸奶,奶制品或多或少都有点安眠效果。我回到客厅,在你身边坐下,让你放下啤酒,把酸奶喝了。你看上去那么乖,照着我的意思做了。我关了电视,把被子掀开,让你躺下。你在躺下的同时,拉了我一下,把我拉到你身边,轻声地求我陪你躺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我没有推脱,紧挨着你侧身躺在本来不够一人躺的沙发上。你一动不动,鼻息吹在我的脖子上。我感觉到你的鼻息拉长了,加深了,轻轻摘开你环绕我肩膀的手臂,回到了书房的折叠床上。那一夜我大概睡了不到三小时。我以为你至少是得到了相当不错的休息,但我错了,你其实一夜未眠,天亮时才睡着。我六点钟离开,开车往家赶。昨夜我没有时间备课,也没有回复班里几个家长的邮件,我必须在上班前完成工作。

我敲了敲门,没有回音。我敲得重了些,听见叮咚的卧室发出响声。我把嘴巴凑到门缝上轻声叫天一开门。门开了,里面是天一睡肿了的脸。在睡眠和清醒之间本来就迷糊的他,不懂我怎么在门外,而他却在门里,好像一觉睡醒房子易主了。我微笑着走进门,他睡了八个小时,我却比他还要满足,还要爽。他把板刷头抓得刷拉刷拉响,迷糊地看着我走进厨房。不等他问我就说,醒得太早,所以散步去了,忘了带钥匙。他点点头,我的谎话很合理,没什么可怀疑的。大概他睡在我家,安全感大大增加,疑心随之大大减少。

我拿出一袋面包、一罐果酱,对他说去吧,自己照顾自己去,该洗漱洗漱,该吃早点吃早点,我必须备课回邮件。就在我坐到电脑前准备工作时,你的短信来了。“心儿,醒来你不见了!”

我回复说:“昨天没有备课,今天早到学校把工作完成。”

你紧接着的短信说:“好想你!好爱你!”

我没有回信。我的本能告诉我,保持现在的距离和温度才安全,太近的,稍微拉远,太热的,要适当“酷”下来。

过了十几分钟,你又发来短信:“今天还能再见你吗?我想了很多,夜里没来得及跟你谈,今天能接着谈吗?”

我回复说:“抓紧时间复习,以后再谈。”

回复完了,我就关了机。

我不知道那时候你已经从我父母家出来,正打的向我家驶来。你下了车,再次给我发来短信,要求见我。但我关闭了手机,为了专心备课。天一吃了早饭,跟我打了个招呼,说他要先去学校,因为昨天杨晴把教室的钥匙交给他,要他早晨开门。我是后来听说你们俩在我家楼下的那场短暂较量的。大致是这样吧?一个走出楼门,另一个在马路那边观望。天一看见了你,愣了,你主动打招呼,问他是不是在这幢教师宿舍楼里找了个临时住宿点,能不能打听一下租金是多少。天一有些理亏,没做理会,继续往学校方向走。你进一步挑战他,说邵天一是老师的大宠物,肯定找了个免费床位,还有免费夜餐、早餐。天一忍不住了,问你什么意思。你说丁老师家的免费早餐吃得不错吧?人家把家都出让了,六十平方米全部出让,钥匙都交出了,全免费的住宿加自助餐……天一这才联想到我一早敲门,说自己没带钥匙。他问你凭什么胡说。你说你一点也没胡说,丁老师昨晚出让了自己的家,给一个自称失眠的龟孙独占,自己反倒给挤到老丁老师家去了。天一问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说还能不知道,护送、陪同丁老师的就是你刘畅。

天一一进教室就给我写短信,质问我为什么骗他。三十六岁的我在你们两个少年之间疲于应付,那段时间撒的谎赶上半辈子的总和,连下半辈子的份额都预支了。因为关机,我没有及时看到天一的短信。一直到两节连堂的语文课上,我才发现天一敌意的目光。他从来没有用那种目光看过我。你大概能想象,心深如井的天一从心底发出的敌意多么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