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19页)

叔叔告诉他,皮奥第五·罗阿依萨给办公室增添了工作以外的愉快用途。他总是在星期日离家到此休闲,借口要接船或者派船。更有甚者,他还叫人在仓库的院子里架起一只废弃的锅炉,上面安有汽笛,有人会按照航行信号鸣笛,以防他的妻子生疑。莱昂十二叔叔细想了一番,就肯定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是在一个闷热的星期日下午,在某间门都没关严的办公室的写字台上怀上的,而当时,他父亲的妻子正在家里听着一艘永远也不会起航的轮船发出一声声告别的汽笛声。当她发现此事的时候,已经太晚了,甚至都来不及让丈夫为自已的卑鄙行为付出代价,因为他已经死了。她比他多活了许多年,没有孩子的痛苦毁掉了她的生活,她在祷告中祈求上帝永远诅咒那个私生子。

父亲的这个形象令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困惑不已。母亲曾把父亲说成一个缺乏商业天赋的了不起的男人,他最终从事了河运生意是因为他的大哥与航运先驱、德国海军准将胡安·埃尔勃斯关系亲密。兄弟三人是一母同胞的私生子,这位母亲是个厨娘,和不同的男人生下他们。他们用了母亲的姓氏,而姓氏之前的名字则是她从瞻礼单上教皇们的名字中随便挑选的,只有莱昂十二用了他出生时在位的那位教皇的名字。他们的外公叫弗洛伦蒂诺,于是,这个名字跳过教皇一代,落到了特兰西多·阿里萨儿子的头上。

弗洛伦蒂诺一直保留着父亲写情诗的一个本子,其中有几首的灵感来自特兰西多·阿里萨,而每一页上都画有破碎的心作为装饰。有两件事让他惊奇。其一是父亲那独特的字体竟与他的一模一样,而他其实是从一本教科书上的众多字体中挑出最喜欢的一种学的。其二是他找到了一句格言,他本以为那是自己的心声,可父亲在他出生前很久便写下了它:死亡让我感到的唯一痛苦,便是不能为爱而死。

他还看见了父亲仅有的两张照片。一张是在圣菲照的,很年轻,就像他第一次见到父亲时父亲的那个年纪,照片中的他穿着一件大衣,仿佛钻进了一只熊的身体,倚在一座只剩下绑腿的雕像底座上,身边站的少年是莱昂十二叔叔,头上戴着一顶船长小帽。另一张照片上,父亲和一队士兵在一起,不知是那么多战争中的哪一场,他手里拿着最长的一杆猎枪,小胡子散发出的火药味都飘到照片外面来了。和两个兄弟一样,他是自由党,也是共济会成员,可他却希望儿子能进神学院。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不觉得自己如人们说的那样和父亲很像,但据莱昂十二叔叔说,皮奥第五也曾被人指摘文件写得具有抒情色彩。不管怎样,他不像照片中的父亲,也不像自己记忆中的父亲,不像母亲因爱而描绘得走了样的父亲,更不像莱昂十二叔叔以其残酷的幽默描绘出的那个褪了色的父亲。然而,多年以后的某一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对镜梳头的时候,终于发现了他们之间的相似之处,也就是在那时,他明白了一个人意识到自己开始变老,是源于他发现自己开始长得像父亲了。

他脑海中没有父亲出现在窗户街的记忆,只隐约知道有段时间他住在那里,就在与特兰西多·阿里萨相爱之初,但自己出生之后,父亲就再没来看过她。在很多年里,洗礼登记是证明我们身份的唯一有效途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洗礼是在圣托利维奥教区登记的,只写着他是一个名叫特兰西多·阿里萨的独身私生女的私生子。登记上没有出现父亲的名字,但父亲秘密地供养儿子直到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天。这种社会地位使神学院对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关上了大门,但也让他在我们连年战争最为血腥的那个时期逃过了兵役,因为他是一个未婚女人的独生子。

每个星期五放学后,他都坐在加勒比河运公司的对面,看一本翻了无数遍、已经散架的动物画册。父亲一眼也不瞧他就走进了办公室,脸上的神情和祭台上的福音圣胡安—模一样,身上穿着一件呢子长礼服,就是后来被特兰西多·阿里萨改了给他的那件。好几个小时后,父亲走出来,趁着连车夫都没有看到的时候,把一周的生活费递给他。两人都不说话,因为父亲不愿说,也因为他惧怕父亲。有一天,他等了比平常更久的时间后,父亲把钱交给他,说:

“拿着,以后不要再来了。”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父亲。但后来他知道,钱由比父亲小十来岁的莱昂十二叔叔继续带给特兰西多·阿里萨。而在皮奥第五死于一次治疗不善的肠绞痛后,也是叔叔担起了照顾母亲的责任。父亲只字未留,也没有做出任何有利于他这个唯一儿子的安排:一个被丢在街上的儿子。

在加勒比河运公司当书记员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悲剧就在于他无法摆脱抒情体,因为他时时刻刻都在思念费尔明娜·达萨,也永远都学不会在写作时不去想她。后来,他被调到别的岗位,内心的爱依然满溢,他不知如何是好,便把爱送给那些大字不识的恋人们,在“代笔人门廊”为他们免费写情书。下班之后,他就到那里去,从容地脱掉长礼服,挂在椅背上,然后戴上半截套袖,以免弄脏衬衫袖子,再解开背心扣,以便更好地思考。有时,他一直在那里待到夜深,用一封封令人疯狂的情书鼓舞着那些无助的人。有时,他会遇到一位跟孩子之间出了问题的可怜女人,或是一位坚持申领养老金的退伍老兵,又或是某个被偷了东西想向政府申诉的人,可无论他多么尽心竭力,也还是无法让他们满意,因为他唯一能令人信服的就只有情书。他甚至无需向新来的顾客提问,只消看一眼他们翻起的眼白,便清楚他们的处境。他为他们写下一页又一页的情信以倾诉胆大妄为的爱情,依循着十分可靠的模式——写信时一直想着费尔明娜·达萨,什么都不想,只想着她。第一个月后,他不得不建立起预约制度,以免自己被焦虑的恋人们淹没。

那个时期他最愉快的记忆是关于一个羞怯的姑娘的,她几乎还是个小女孩,颤抖着请求他为自己刚刚收到的一封无法拒绝的信写一封回信。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认出那封信正是自己前一天下午写的。于是,他依照姑娘的情感和年龄,回了一封风格迥然不同的信,甚至笔迹也像出自这位姑娘之手,因为他会根据每个人的性格,为不同的情况模仿出一种字体来。他写信时,一直幻想着如果费尔明娜·达萨像这个无助的小姑娘爱她的追求者一样爱他,会给他回一封怎样的信。自然,两天后,他又不得不为这位情郎写回信,用他早在第一封信中就定下的笔迹、风格和爱情的类型。就这样,他最终陷入了自己给自己写信的狂热之中。不到一个月,姑娘和小伙子分别来向他道谢,因为他在男孩信中提出的建议在姑娘的回信中被热情地接受了:他们就要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