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19页)
在那段时期,他形成了关于女人的身体和她们爱的能力之间关系的相当粗浅的理论。他不相信外表性感的那类,看上去能生吞一只短吻鳄的女人,通常在床上是最被动的。恰恰相反,他喜欢瘦得皮包骨的小青蛙似的女人,走在街上甚至没有人愿意费力气回头看她们一眼,仿佛脱掉衣服后就什么也不剩了,一碰之下,那骨头还咯吱作响得让人可怜,然而,她们却能让最爱吹嘘床上功夫的男人自愧不如。他记下这些尚不成熟的观点,准备为《恋人指南》写一卷实用增订本,但奥森西娅·桑坦德尔的出现使这个计划遭受了和之前的出版打算同样的命运。这个女人用她那老狗一样的智慧,将他上下左右结结实实地调教了一番,让他彻头彻尾地重生了一次,同时,也击碎了他那些精妙绝伦的理论,给他上了一堂唯一该上的爱之课一谁也别妄图当生活的老师。
奥森西娅·桑坦德尔曾有一段长达二十年的普普通通的婚姻,育有三个子女,而后,子女又结婚生了子女,所以她自夸是全城最享清福的祖母。始终没人能弄清楚,究竟是她抛弃了丈夫,还是丈夫抛弃了她,抑或是两人同时拋弃了对方。总之,他和一直以来的情人住在一起,而她也终于感到了自由,可以大白天从前门,而非以往那样晚上从后门接待内河船长罗森多·德拉罗萨了。正是这位船长,想都没想,就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带到了她家。
船长是带他去吃午饭的。此外,还带去了一瓶家酿的烧酒和各种质量上乘的配料,足以做一锅史诗般的炖杂烩——只有用家养的鸡、脆骨肉、垃圾堆里养的猪,以及河边村落里种的菜豆和蔬菜,才能做出这道大菜。然而一开始,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既没有对美味的菜肴动心,也没有对风韵犹存的女主人表现出多大热情,而是对她家漂亮的房子欣赏有加。他喜欢这幢房子,它明亮凉爽,有四扇大窗面朝大海,还能远眺古城的全貌。他也喜欢那些琳琅满目、光彩照人的陈设,全都是罗森多·德拉罗萨船长每次出海时带回来的各式精美的手工艺品,多得连再放一件的地方也没有了,让客厅看上去既神秘复杂又精致无比。朝海的露台上,一只马来西亚白鹦鹉站在只属于自己的铁环上,羽毛白得令人难以置信,它摆出一副沉思的样子,带给人无限的思考——这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见过的最美的动物。
看见客人兴奋,罗森多·德拉罗萨船长也高兴不已,细细讲述了每件东西的来历。他一边讲,一边喝着烧酒,虽是小口小口地啜,却没有停过。他看上去仿佛钢筋水泥做成的:身形巨大,除了脑壳是光的,全身上下都是毛,髡须像把粗刷子,声音像绞盘一样,除了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有这样的嗓音,而他的待客礼节却又是极周到的。不过,没有任何人的身体能顶得住他那种喝酒方式。还没上餐桌,他就已经喝掉半瓶酒了。终于,他趴倒在放杯子和酒瓶的托盘上,发出一声长长的爆炸般的轰响。奥森西娅·桑坦德尔只好请求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帮忙把这头搁浅的鲸鱼毫无生气的身体拖到床上去,并给睡着了的他脱去衣服。之后,两人感谢彼此星辰的交会所带来的灵感火花,在隔壁房间脱掉了衣服,没有商量,没有暗示,甚至也没有谁提议,并且在此后的七年里,每当船长出海,两人一有机会便继续如此脱衣服。没有丝毫被发现的危险,因为船长有一个优秀海员的习惯,即到港之时,哪怕是黎明,也要拉响船上的汽笛,先用三声长鸣通知妻子和九个孩子,再用两声短促而忧伤的笛声知会情人。
奥森西娅·桑坦德尔已年近五十,看起来也绝不会小于这个年纪,但她对爱有一种独特的本能,任何民间或科学的理论都不能干扰它。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通过轮船行程表就知道什么时候能去拜访她,他从不事先通知,想去的时候便去,不管白天黑夜,而没一次她不是在等他。每次她给他开门,都是像母亲把她一直养到七岁时的那个样子:全身赤裸,只在头上用薄纱系着一个蝴蝶结。在脱掉他的衣服之前,她不会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再往前踏一步,因为她一直认为家里有个穿着衣服的男人是不吉利的。这也是她和罗森多·德拉罗萨船长常常发生分歧的原因:船长迷信地认为光着身子抽烟会招致厄运,所以有时宁可推迟做爱,也不愿熄灭他那支不可或缺的古巴雪茄。相反,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却十分迷恋裸体的魅力。刚一关上门,甚至都不给他问候的时间,也不等他摘掉帽子和眼镜,她便带着真诚的喜悦,为他脱去衣服,一边脱一边吻他,同时也让他一连串地亲吻她。她为他自下而上解开扣子,先是裤子的门襟,每解一颗扣便吻他一下,然后是腰带上的卡子,最后是背心和衬衫的扣子,直至他看上去就像一条被活生生开了膛的鱼。接着,她让他在客厅里坐下,为他脱掉靴子,从裤腿处将裤子和里面的衬裤一同拉到脚踝,最后,松开他腿肚子上的松紧袜带,为他褪下长袜。这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停止吻她,也不让她亲吻自己,而是着手进行这套精准仪式中他所唯一负责的部分:从背心的扣眼上取下怀表,再摘下眼镜,然后把两样东西一起放进靴子,以确保不会落在这里。在别人家脱光衣服时,他总是这么谨慎行事,从不疏漏。
他刚一做完这些,她便从不给他留下一丁点儿多余的时间,立刻就在她为他脱去裤子的沙发上向他发起进攻,只有很少几次是在床上。她钻到他身子下面,将他完全地占为己有。她封闭在自我的世界里,闭着眼在身体内部的绝对黑暗中探寻,一会儿往这边进,一会儿往那边退,不断纠正那看不见的方向,尝试开辟一条更为强烈的途径,寻找另一种方式,以免迷失在腹内流出的黏稠泥沼之中。她用一种难懂的家乡话像牛虻一样发出嗡嗡的声响,自问自答着哪里才是黑暗中只有她自己知晓、也只被她自己所渴求的那个地方。最终,她独自一人先迫不及待地屈服了,坠人自己的深渊,伴随着一声大获全胜的喜悦的爆炸,震动了整个世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精疲力竭,兴犹未尽,漂浮在两人汗水形成的水洼之中,觉得自己不过是别人享乐的工具而已。他说:“你对我不过就像在众多男人中又加上一个罢了。”她淫荡地放声大笑,说:“恰恰相反:是众多男人中又少了一个。”他顿时觉得她怀着吝啬的贪婪,想把一切都据为己有,于是,一股傲气涌上心头,他从她家走了出来,决心不再回去。但很快,带着午夜孤独中可怕的清醒,他无缘无故地又醒悟过来,回想起奥森西娅·桑坦德尔那自我陶醉的爱欲,他豁然明白了事情的本来面目:这是一个幸福的陷阱,他既厌恶又渴望,但总之,他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