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许校长(第2/7页)
“你是哪个班级的?”校长严厉地问。
“五年级三班的。”
“怎么不去上课?谁让你来这里的?”
“上完了。我自己来的,我觉得您会需要帮助。”
“你想帮助我?你倒说说看怎么帮?”
“其实我也没什么办法。不过我可以送您一盒蚕。您先要答应我您会把它们养起来,我才送给您。”
他从衣袋里拿出那一小盒蚕放在桌上,它们都有半寸长了,正在安静地吃桑叶,就好像外面的世界不存在一样。许校长想起了他家门口的桑叶树,便朝男孩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谢密密,密密麻麻的密。”
“了不起的名字!谢谢你!”
男孩一溜烟跑出去了。
校长看着纸盒里的蚕,在计划书上写下了“关于桑树和蚕共生的构想”。他的心情豁然开朗。他在心里叨念道:“煤永老师,你这个老滑头!”他认定这个小家伙同煤永老师是一伙的。现在,趁着时间还早,他得回去采些桑叶。那棵树太高,他得搭梯子。他不能对一个小孩食言。
校长收好公文包走出了办公室。他感到收获不小,各种创新的念头在脑子里一闪一闪的。“无价之宝!”他冲口而出。他说的是谢密密。多年以前,当他在操场边上挖洞,种下第一棵槐树时,他设想的小学生不就正是这个样子吗?
“校长!校长!”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追着他喊道。
许校长停住了脚步。
“你叫什么名字?是住校生吗?”
“我叫朱闪,是从哈尔滨那边来的,来了三年了。校长,我想告诉您,这里好可怕!尤其是午夜之后……啊!”
她晃了一下,仿佛被蛇咬了似的。校长连忙扶住她。
“你是说幽灵吗?”校长哈哈大笑,“像你这么勇敢的姑娘,怎么会怕它们?那都是些欺软怕硬的家伙!你要带着棍子出门!”
“可是它们躲在房里……窗帘后面。校长,您在责备我吗?”
“没有。我怎么会责备一位优秀的学生?你用棍子使劲打呀!”
“我明白了,校长。我爱您。”
“我也爱你,朱闪同学。你也在养蚕吗?”
“您怎么会知道的?我的天!是谢密密同学送给我的,他是我的朋友。”小姑娘脸红了。
“谢密密同学也送了蚕给我,你瞧!他也是我的朋友。现在我们大家都是朋友了。你现在还害怕吗?”
“不了。我回寝室去了,再见!”
校长看着小姑娘的背影若有所思。离乡背井的孩子们夜里会梦见什么呢?这对他们是可贵的经验,但他们全都有毅力在这里待下去吗,尤其是坟山的黑风吹进他们的梦境时?校长想起了自己在福利院度过的灰色童年,他将那段时光看作自己的秘密财富。那日复一日的单调的夜间的恐惧……
他终于回家了,伺候好蚕宝宝,吃了饭,洗了澡,终于躺在床上了。有好多次,精疲力竭的他觉得自己一睡下去就会永不再醒来。
今天又是丰富的一天。他总是有办法。时常,根本不用着急,只要挨一挨时间,办法自然就会出现。他想起他随手写下的计划书,不由得在黑暗中笑起来。就那样将计划书交上去,一定很好。五里渠小学里蕴藏了巨大的能量,学生们让他极度吃惊……其实是学生们和教师们在创新,功劳却归于他这个校长,太不公平了。那纸盒放在床头,他听到蚕在里头吃桑叶,从容不迫,很有节奏。谢密密同学在搞发明创造,谁也挡不住他的能量。
煤永老师的女儿小蔓也要加入进来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令校长吃惊不小。他是看着女孩长大的,在从前,丝毫也看不出她对教书有兴趣。他认为她的兴趣在艺术方面,她爱冥思遐想,从小就很能集中注意力,而且持久。这个女孩根本不听她爹爹的意见,一贯一意孤行,对周围的人和事心不在焉。难道太阳要从西边出来了?煤永老师这滑头是怎么回事?这么多的事同他有关,他却隐藏在背后。
校长想着这些美好的事情进入了梦乡。可是他中途又醒来了。他觉得有什么事放不下心,是什么事却不知道。难道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他可不是犹豫不决的人啊。他刚有点烦躁,忽然又记起了蚕。蚕已经休息了,这些有尊严的小动物,给他树立了非凡的榜样。他将念头转向从前植树的日子。那是些蓝天白云的日子,他当时还是一名年富力强的创业者,他工作时总听到有人在击鼓。“老许啊,谁在催我们?”老校工愁眉苦脸地问。他记得他回答说没有谁,方圆几十里几乎没有一个人,谁会跑到他附近来击鼓?谁会盯上他?几乎不可能。一回忆起鼓声,他现在又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多么幸福的青年时代啊。有人对他说他生命的曲线正在下落,他怎么就感觉不到?他并不像某些人一样,希望生出三头六臂,在有生之年将所有的事都做完。他只是希望自己对自己越来越满意。他目前就处于这种心态。所以哪怕明天死亡降临,他也不会感到特别遗憾。
校长终于累了,他含着笑容又进入了梦乡。
许校长要去部里送计划书,他夹着公文包,匆匆地离开学校。经过操场时,他看见张丹织女士腾空而起,像一只黑色的燕子。她穿着黑色运动服。校长腿一软,差点走不动了。他还从没看到过哪个体操运动员可以飞得那么高,总有两层楼高吧?也可能是他人老眼花看走了眼,因为那是不可能的事。学生们在欢呼。校长逃难一般从后门溜掉了。
一直到他上了火车,躺在卧铺上,一颗心还在怦怦地跳。张丹织女士的能量太大了,简直不可思议。当然他并不爱她,他一点都摸不清这位新教师的个性。
他后来口渴了,就起身到车厢那头去打开水。
“啊,校长,您多么有精神!多么年轻!”
说话的是他的对头,城里面一所重点小学的教导主任,四十来岁的风度翩翩的男子。据说他对许校长的办学方针颇有微词。
“洪鸣老师,莫非您也是去教育部?”校长有点吃惊。
“是啊。我就在隔壁车厢。我特意要他们订了您的隔壁车厢的票,因为我想同您谈心。”
“好啊好啊,谈吧。”
校长邀请洪鸣老师坐在他的卧铺上。他很想知道这位对手要对自己谈些什么。可是等了好一会洪鸣老师也不开口。校长倒了一杯开水,自顾自地喝了起来。他看着窗外的山区风景,心里有死亡临近的感觉。这种感觉对校长来说并不新鲜,每次出差他都这样。他只要一坐火车,所有的雄心壮志就都消失了,像动物冬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