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许校长(第3/7页)
“我要讲的话想不起来了。”洪鸣老师抱歉地笑着说。
“那就别谈了。”校长爽快地说。
洪鸣老师起身离开,校长看见了他犹豫的表情。
校长去餐车吃完饭天就黑了。他只想早早入睡,免得在醒着时碰见死神。可他天生是个劳苦命,因为他刚一躺下洪鸣老师又来了。他只好又坐起来。
“我还是想不起来要说的话。”他愁眉苦脸地说,“也可能没什么要紧的话。可我为什么这么害怕?有时候,我居然担心自己会自杀!您看我要不要换一个职业?”
“那就换一个职业吧。您目前的职业责任心太重了,不适合于有自杀念头的人。”校长理解地说。
“当然说自杀是夸大。可我老想一走了之。”
“那就走吧,走吧,什么都别管。”
“您居然这样说!您这样一说,我更害怕了。比如现在,我已经不敢回我的车厢了。我不愿意自己在火车上出事。”
“那么,我同您换一换吧。您是多少号?好,我记下了。我这就过去。我的行李很少,您没有行李吗?”
校长拿着行李去了隔壁那节车厢。他一边叨念着“真见鬼,真见鬼”,一边就在卧铺上躺下了。刚要合眼,又被对面那人惊醒了。
“他是不是有神经官能症?”那人在黑暗中大声说。
“您是指洪鸣老师?”
“是啊,他好像说他是个老师。他有个仇敌在这列车上,他必须躲避他。可他又说自己在劫难逃。”
“我看啊,谁的神经都比不上他的神经。”校长说完就打了个哈欠,他很希望对面那人闭嘴。
“我也认为他是个有毅力的汉子。您是他的同事吗?他说他去教育部是为了扳倒他的敌人。他还说他必须尽全力呼吁,因为没有人相信他的话。我觉得他很自负。”他偏要说下去。
后来那人索性开了灯,挤到校长的卧铺上来坐下了。他满脸都是热切的表情,一副要弄个水落石出的派头。
“他是有毅力,不过他一点都不自负,您怎么对他有这种印象?”
“就因为他什么事都敢追究啊!您想想看,居然要追到教育部去。如今有几个人有这个胆量?我觉得这人很危险,您能劝劝他吗?”
“我一定劝劝他。”校长保证说。
“您这样说我就放心了。要不然,如果他出了事我就会认为是我的责任。就像从前那回一样。”
他关了灯,回到自己的铺上,一会儿就入睡了。可是校长一点睡意都没有了。他回忆起某一天有个人对他说,洪鸣老师想让他所在的小学兼并五里渠小学。那个人劝许校长让步,因为洪鸣老师“如日中天,势不可挡”。校长问那人是不是洪鸣老师叫他来传话的,他立刻就承认了,而且一点都不感到歉疚。可今天洪鸣老师是怎么回事呢?面对自己的对手,洪鸣老师是突然失去了判断力,还是从对手身上认出了自己的形象?此刻,校长感到这位洪鸣老师同自己的纠缠越来越紧了。莫非他们两人之间有亲缘关系?他的害怕不像是装出来的。他到底害怕什么?校长仿佛从洪鸣老师的卧铺上闻到了洪鸣老师的气息,那种难以说出的气息,隐隐约约,却又决不散去。
校长夜间醒来几次,其中一次听到对面那个人在说:
“他就这样让步了吗?真不敢相信。”
校长第二天一下火车就匆匆坐出租车往教育部赶,他想抢在洪鸣老师的前面。然而他运气很糟,他坐的车居然出了事故,司机撇下他处理事故去了。那是个交通要道,周围没有车可以坐。校长只好步行两千米去教育部。
待他赶到那里,坐在等候接见的人当中,却又发现洪鸣老师根本就没来。会不会他也遇上了什么紧急事?校长觉得他应该比自己更着急。但是他被叫进部长室去了,什么都来不及想了。
出乎他的意料,部长表扬了他的计划书。
“如果不是洪鸣老师极力推荐,我们还不会注意到您的学校。”
“可我还以为他是我的对头。”校长老实地说。
“他的确是您的对头。”部长笑眯眯地说。
“啊,我明白了。我别无选择了,对吗?”
“您真敏捷。我们等待您给我们带来好消息。”
他们握手道了“再见”。
校长从教育部出来之后心情反而变得很阴沉了。他认为洪鸣老师已经占了上风。但这不正是他所希望的吗?他之所以匆匆忙忙赶到教育部来,并不是为了压倒洪鸣老师,反倒是为了让他压倒自己。昨天夜里他已多次设想过了可能发生的情况。
校长去赶下一班火车回家。一直到坐上了卧铺,他还没有将他所面临的形势想清楚。他感到部长在将他往死里逼,可又不知道他逼他去干什么。当然这都是那该死的洪鸣老师造成的。
因为消沉,他晚饭也懒得吃就躺到铺上去了。可是不一会儿那个人又出现在他面前了。却原来他又买了他对面的铺位。校长记得上一次他是同洪鸣老师换位子换到这个人对面的,这一次总不会是碰巧吧。
“许校长啊许校长,洪鸣老师丧失信心了,所以提前回去了。”
“现在怎么办?”校长冷冷地问。
“现在一切希望都在您身上了。洪鸣老师好歹也是一所重点学校的教导主任,可是在您的面前,他完全不把自己当回事,这有多么奇怪!”
“可我觉得是我不把自己当回事,他才是这件事的主角呢。”
“您说的这件事是哪件事?”那人说着又凑拢来了。
在昏暗的光线里他显得面目狰狞,校长打了个冷噤。校长看见他伸出粗壮的胳膊来抓自己,心里一阵绝望。再一看,那人好好地端坐在自己的铺上,根本没过他这边来。
“不清楚。我老觉得有一件事在暗中进行。”
“什么事也没有。”那人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还冷笑了一声。
“部长很赏识洪鸣老师。”校长忍不住又说话了。
“那种赏识是可怕的。所以他才害怕嘛。”
“依您看,我是个什么角色?”
“这还不清楚吗?您想是个什么角色就是个什么角色嘛。如今都兴这样。我有个老同事——”
那人话没说完就睡着了。校长在心里感叹:他比自己更累啊。教书育人这工作是天底下最累的,他应该也是一名教师吧。此刻于百感交集之中,校长心里生出了一些遗憾,他惋惜洪鸣老师没能同他谈心。他特地订了与他相同的列车,甚至打听到了他所在的车厢,为的就是与他谈心。可到头来他却什么也没说。如果他自己当时逼他一下,也许他会说出点什么来?校长从来不习惯逼迫别人,他是个民主派。这只要看看他手下的那些人同他的关系就明白了。那么洪鸣老师这个敌人,是在以一种什么方式破坏他的工作?校长隐隐地感到一条线索已经出现了,只是还不太明确。这个想法令他兴奋了一阵,然后他也进入了梦乡。他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在火车上入眠多么美妙!他的事业不是正一往无前地发展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