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小煤老师的雄心(第3/6页)
“可是那个东西连老师自己也看不到。”小煤老师沮丧地说。
“不是这样。”一听来不同意她,“您同它在一起,您总是同它们在一起,有两个它,它们。我们的功力比不上您,我们也想看。如果我们将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将皮鞋擦得铮亮,它们会不会出现?”
“很可能会。”小煤老师高兴起来,“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它们就来了,来陪伴你们。不为别的,只为陪伴。”
学生们忽然激动起来,一哄而散,口里呼唤着:“啊——哈——啊——哈。”他们走远了,他们的老师仍然能感受到他们的那种激情。小蔓想,她已经看到了成功的曙光。这位一听来同学在身体力行地帮她编教材。拥有这样的学生,什么奇迹不能实现?从前她在古代绘画里追求的,现在她在生活中追求到了。她对自己说:“不为别的,只为陪伴……”她感到自己在学生们的启发之下正在另辟蹊径,某种远古的气息在她的体内升腾起来。她的天才的学生随随便便就可以将擦皮鞋同山神般的蛇精联系起来,那么自然,就像每天要吃饭一样。
小蔓抬起目光,她感到自己的目光变得深邃了。在她的视野里,云医老师摇摇晃晃地向她走来,喝醉了酒似的。
“您出来多久了?是爬出来的吗,云医老师?”小蔓问他。
“我是——我是……我本就在外面,我里外不分。”他有点结巴。
“您真了不起!我呀,更适合于手工劳动。我想了想,我可以给学生们安排这样一课……不,我现在不说出来,这种事不适合说。我的课程同您的两位山林朋友有关,不过并不是直接有关。当太阳落山时,我坐在家中,就会感到那种暖意,因为它们来了,它们不是冷血的,它们的血很热。我静静地坐在那里擦皮鞋。啊,您瞧我在说些什么!”
“您在说您的教材。”他的样子一下子变得很清醒。
“对啊对啊,就是说的教材。可一点都没趣。”
“当然有趣,像诗一样美。您的学生一定会被迷住。”
他继续前行,向着校园大门那边走去。小蔓分明听到他的身后有簌簌的拖行的声音。
小煤老师一天比一天沉静。在她身上已显出一位优秀教师的风度。她在课堂上念课文的声音低沉而平稳,甚至有点呆板。每当这种时刻,学生们都聚精会神地盯着她看。有一回在校园里,她问学生们上课时为什么盯着她看,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说,因为听到有客人从地下通道过来了,是她的口型变化在指挥着客人,所以他们很紧张,生怕她停止朗读课文。听了学生们的回答,小煤老师好像满意,又好像更焦虑了。她在心里不住地问自己这个问题:“如果客人不出现呢?”可是她的这些学生并不为这个问题烦恼,他们的确是兴致勃勃,每一个人都认为自己在追求最令人激动的奇迹。当小煤老师的目光与学生们的目光相遇时,她看到了一双双深邃的黑眼睛,同她最近在镜子里看到的类似。
她知道她班上的大部分学生都养了蚕,他们在根据蚕宝宝的生长预测某些事件。有一次她征求一位女生的意见,问她是否愿意开一门养蚕的课。
“不可以的!”女生惊慌地回答说,“那会扰乱蚕宝宝体内的生物钟。蚕比人敏感。我们从不谈论蚕宝宝。”
她说最后一句话时显得很自豪,所以小煤老师就脸发烧了。
她应该如何应对这样的学生呢?她不太知道。她只知道一件事:学生们爱她。那种爱是出自心底的,他们同她相互间的需要给彼此都带来欣慰。因为没有明确的规定,小煤老师的课程总是在不断的调整之中,她的课程有一半是由学生们掌握的,并且百分之七十都是在实践中完成的。所谓实践,就是她走开去,学生们散布在城里和山里,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哪怕成天游荡也可以。小煤老师能放能收。游荡了几天的学生们集合到课堂里时,小煤老师也不问问他们的活动,只是给他们念一些朴素的散文:关于聆听风向的技巧啦;关于制造家庭小气候的方法啦等等等等。小煤老师有时念课文,有时什么也不念,就随便聊聊。旁人看上去好像是东扯葫芦西扯叶,学生们却心领神会,应和着她特有的那种韵律,就像在一边上课一边编教材似的。
到了休息日,她记起已经有些日子没去父亲家了。
“爹爹,您怎么把家里遮得这么暗!”她一推开门就抱怨说。
“这是我造出的小环境,都是为了你。”煤永老师说。
“为了我?”
“就是嘛。我时刻准备着,哪天小蔓回来说不定就回忆起那些事了。”
“什么事?”
“你坐一坐就想起来了。”
“爹爹,我帮你剥毛豆吧。”
在阴暗的厨房里,小蔓坐着剥毛豆,煤永老师在切萝卜丝,炉火上蒸着花卷。闻着花卷的香味,小蔓昏昏欲睡。
“爹爹,您在哪儿?”
“我在外面的石板上晒青菜,一条小蛇盘在这里不肯走。”
“怎么回事?我们不是住在楼房里吗?”
爹爹的声音听不见了。小蔓挣扎着想摆脱瞌睡,摸索着进了客厅,看见电视机屏幕上出现了几个人影,一只手啪的一声关掉了电视机。
“谁在那里?”小蔓问道,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陌生了。
因为什么都看不见,也找不到电灯的开关,她只好在沙发上坐下了。她想回忆一下刚进来时的情景,判断一下爹爹去了哪里,可是做不到。她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农姨!”她唤道。她终于想起了继母。
但是农并不在房里。小蔓想,老爹在考验她的意志啊。
“农姨!”她又唤了一声。
小蔓抚摸着她所熟悉的沙发布,一下子就完全理解了云医老师的那种恋情,也理解了爹爹的奇怪的恋情。她知道那种恋情不是对农的迷恋,是另外一种。如今她也体验到这一种了。这是多么凑巧的事啊,这些人,这么多的人,都迷恋着同一样东西。
“农姨!”她又唤了一声。
她的声音在空空的客厅里显得有点令她害怕。她怕什么?是怕她的这种迷恋吗?她已经在心里计划着不是去云雾山,却是去小时候常同父亲去过的那座山里采野菜。那个小山包离学校不远,山上有很多岩石,岩缝里常年长着一些蕨菜。她将自己的这个计划称为“侧面出击”。
“小蔓,你去哪里?”煤永老师的声音在树底下响起。
“去采点蕨菜来。”
“等一等,我也去。”
父女俩用手电筒照着那条小路往山上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