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第3/6页)
洗老太太 去,去上我屋里——(看了刘妈一眼)刘妈你出去!(等刘妈走出去)上我屋里去拿我那对金镯子来。床旁边的小桌上,楠木小箱里,有个小盒,开开小盒,把镯子拿来。(见仲文出去)菱儿!你妈又怎么啦?
淑菱 (为是转变空气,把笑容搬运到脸上来,话声非常娇柔)我也不大清楚,奶奶!也许因为爸爸两三天没回来吧;我可说不清!奶奶,不用又戴上金镯子,刚才是我嚷着玩来的,不是警报!
洗老太太 十六那天,一清早,门口有辆汽车叫唤,我以为是警报呢,心里一动。赶到十点多钟,真警报了;你看,我的心不会白动!刚才你一嚷,我心里又动了一下;你等着,待一会儿准警报,错不了!反正我不躲,就坐在这儿;炸死,好戴着我一对心爱的金镯子,不致于空着手儿“走”了!
淑 菱 真要是炸死,恐怕连金镯子也炸碎了,才不上算呢。〔洗太太轻轻的走出去。
洗老太太 唉,你就盼着奶奶炸死,没良心的丫头片子,白疼了你啦!
淑 菱 我哪能盼着奶奶被炸死呢。(声音娇极)我是说呀,何不把镯子交给我去献金?
洗老太太 来,我看看你的手。(拉着孙女的手)你怎么不把你的戒指献了去?单来找寻我这老婆子?
淑菱 我们年轻的女孩子们哪,都献过金了。我们献金,不必从自己身上掏,我们会向别人要。人家拿钱,我们去献,既热心,又保存实力。象奶奶这么大年纪,一劝别人献金,(瘪着嘴学老太太)“快献金去,老二!”人家就会躲开你,只好自己往外掏东西了,是不是?
洗老太太 你有你的理,我有我的理,我自己的镯子,自己戴了去!活了这么一辈子,临死再连心爱的镯子也戴不了走,那就太,太——什么年月!
〔仲文拿了镯子来,递给老太太。
淑 菱 哼,这对老玩艺儿多么笨哪!奶奶,你给我一只,我就能把它变成两只,又轻巧,又好看!
洗老太太 你好好的,听话。等打完仗,我也没炸死;到你结婚的时候,我就把两只都给了你!(把镯子慢慢的戴上)
淑菱 喝!可费了事啦!得打完仗,得没炸死,还得我结婚!祖母的爱心哟!得了,奶奶,不必提镯子的事了,先给我五块钱吧!
洗老太太 干吗用?
淑菱 等我用完,给奶奶开来报销就是了;先给我!(见老太太摇头)真要命!要五块钱比开金矿还难!是这么回事,我得去会一位文化人,思想家,不能空着手儿去,所以要五块钱!明白了吧,奶奶?
洗老太太 文化人是作什么的?
淑 菱 写文章的,提高文化的,最有学问的人。
洗老太太 呕!没有一个好东西,趁早离他们远远的,越远越好!听我的话,菱儿,好好的在家里,等吃完饭,咱们打小牌玩;赢了算你的,输了我给你垫上,行不行?规规矩矩打个小牌,不比跟野小子们满街上乱跑去好!什么文化人白“话”人的!
淑 菱 (深深叹了口气)看样儿,中国非亡不可!(凑过仲文去)二叔,这个问题还是得你来解决。
洗老太太 文,不能任着她的性儿,不给她!
洗仲文 (一边掏钱一边说)让她走吧;再呆在家里,准气死几口子!
淑 菱 (接过钱来)走喽!奶奶!(手高抬,五元的新钞票象面小旗似的在手指中夹着,连蹿带跳的往外走)
洗老太太 你回来!
淑 菱 回头见!二叔,谢谢你啊!我出去之后,你要是气死了,可不能再怨我!(转身匆忙的鞠了一躬。刚又要跑,碰在客人的身上)哟!
杨太太 (后面跟着杨先生)幸而我没怀着孕,看这下子!小姐可是真活泼。
杨先生 啊,淑菱小姐!我们没叫门,就直入公堂的走进来了;熟朋友,不应当客气,是不是?
洗老太太 菱儿,你回来!杨太太们来了,正好够手!〔淑菱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连忙跑了出去。
杨先生 哈哈哈哈!活泼可爱!实在好!太好!(奔过洗老太太去;见太太已到洗老太太跟前,乃改了方向,对仲文打招呼)
杨太太 (对洗老太太发了一阵极复杂而全无意义的声音,转向仲文来)仲文,还是这么瘦?!别老忧国忧时嗒!
杨先生 (见太太转过这边来,赶紧转移据点,到洗老太太那边去,作出不少复杂而全无意义的声音来;只听明白)天气太坏了!太坏了!老太太精神可好!实在好!太好!
〔一阵风雨过去大家都落了座。
洗老太太 (向仲文)教刘妈倒茶。
洗仲文 (在门口)刘妈!茶!(回来,坐下)
杨太太 老太太,这两天没消遣哪?川戏京戏都来了名角啦。
洗老太太 不大爱出去,街上乱,教我头晕!
杨太太 戏园里人也太多,臭气哄哄的!
洗老太太 净唱什么抗战戏啊,一点意思没有;哪如规规矩矩的唱两出老戏呢!
杨太太 跟我一样,这些日子了,我连大鼓书场都不愿意去,大鼓书词也改成抗战的了,岂有此理!赶明儿个麻将也改成个抗战麻将,才笑话呢!哈哈哈哈。
杨先生 抗战麻将?亏你也想得出,我的太太!
洗老太太 唉,还就是安安静静的打几圈小牌,有意思!
杨太太 谁说不是呢!咱们这老派的人呀,就是爱个清静。
杨先生 啊,想起个故事来,老太太爱听不爱听?
杨太太 笑话篓子!老太太乘早不必听他瞎扯!
洗老太太 说吧,杨先生,说吧!笑话篓子?有这么个丈夫不定是几辈子修来的呢!
〔刘妈进来献茶。
杨先生 啊,刘妈,家里有信没有?(没等她回答)好!好!啊,该说笑话了!茶真好!这是抗战麻将的故事。去年在武昌。太太,你还记得老王吗?王子甘?(等太太点了头)就是他。他同着三位朋友凑成了局,正打到热闹中间,警报了!老王向来胆子大,说咱们打咱们的,他炸他的!不大一会儿,头上忽隆忽隆的响开了;老王拚命摔牌,表示反抗;他自己先告诉我的,那叫作白板防空。哈哈哈哈!(擦了擦泪)他们真镇静,敌机投弹了,他们还接着干。老王亲嘴告诉我的,窗子都炸得直响,他们谁也不动。这可要到题了:忽然,院里噗咚一声,老王离窗子最近,回头一看,猜吧,是什么?(目光四射,等着大家猜)
洗仲文 噗咚一声,绝不是炸弹。可惜不是个炸弹;一下子把四个家伙炸死,多么痛快!
洗老太太 老二你别乱搅,听着!往下说吧,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