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猪赌局(第3/6页)

她摸到厨房找垫板写字,看见乌心石砧板,灵机一动,将它翻到较平整的背面使用,觉得书写平稳,下笔无碍,写久了会上瘾。最后,她发现用菜刀侧当垫板能写得更畅意。

到了晚上九点,山庄停止供电,发电机不再隆隆响。火塘开始供火,伐木工要回家去,挤在门口为了找对鞋子,抱怨酒喝太少而眼花了。古阿霞起身到橱柜抽屉拿蜡烛点上,着魔似写着。这时候,王佩芬来到厨房找水喝,看到古阿霞两手趴着。她知道古阿霞成为今晚酒鬼们的话题,心情颇不好,轻轻走过去拍她的肩安慰。

古阿霞给人摸一下,把日历纸收起来。关于写作,太私密,她不想把私房性的毒瘾给大家看光了。王佩芬吓一跳,看古阿霞趴在菜刀上,面无表情,烛光衬托下变成复仇的女鬼。她理所当然地尖叫,继续逃到客厅分享她的尖叫。门口的酒鬼们被吓醒一半,接着愤怒,他们不愿意还没回家就跟母夜叉打交道。

“闹鬼了。”王佩芬喘着气说。

“是啦,我们都是酒鬼。”酒鬼们挤门口喊回去。

“不是在厨房,在客厅?唉呦,我在说什么。我说古阿霞变成鬼了,拿菜刀要杀我。”王佩芬指着厨房。

“你叫这么可怕,有鬼的话,早就吓跑了,连蟑螂蚂蚁都逃。”

古阿霞这时从厨房走出来,脸上浮出无奈的微笑,挥挥手中铅笔,说:“我拿笔有这么可怕吗?”

“你分明拿菜刀,我看见你趴在砧板上,哭呀哭的,磨着刀子。你一定是嫌大家拿你开玩笑,受不了,磨菜刀要把我们的舌头剁下,对不对?”

酒鬼们还得保持清醒回家面对妈祖婆,纷纷离去了,把两个女人的争执留在客厅。观众走了,王佩芬懒得再说,她不过是让男人们看看她委屈的模样,戏散了她便坐在火塘边剥龙眼干吃,把壳扔进火塘,频频喊好无聊喔。古阿霞还试着为自己争辩,拿着铅笔当武器,在火光照耀下,显得古怪。

“坐过来吧!我有话要跟你说。”庄主马海说。

“算你赚到了。不过我要先声明,我是没有赌你赢,但是很支持你,不要说我没感情,好啦!我不跟你多说了。”王佩芬说,但是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都是她在说。她说:那群酒鬼中不知是谁先起哄,说要赌个局,看你在十年内能不能成立学校。没有人下你的局,除了没有人相信你会成功,十年的局也太长了。王佩芬又说:大家开始想别的局,想呀想,最后以三天为限,要是你以建立学校为理由募款到三百元,你就赢了。

“没有尽全力跑的赛马,是没看头的。”说话的是一位坐在窗户边的人。他手放在窗台,把玩着茶杯,穿着宽松却打绑腿的日本裤。他喝了口茶,又说:“我猜,你心里一定想,这赌局关我什么事,输赢都是别人。”

她知道眼前的家伙正是传说中山庄的后台,蔡明台,有财有势。根据她从各方听来的消息,蔡明台本名叫大江光田,日本人。他父亲曾任摩里沙卡的林场主任,属于是土皇帝的地位,呼风唤雨,战后却没有被遣送回日本,而是因技术而留用,蔡明台自然也留下来。古阿霞常听闻大家蔡桑来、蔡桑去的称呼,却不曾见过,神龙见头不见尾,这下总算碰头。

“蔡桑,没错,这是你们的赌局,不干我的事。”古阿霞说。

“所以我说,你是没尽力跑的赛马,没看头。”

“我为什么要照大家的意思尽力跑?”

“你可以不用尽力跑。不过,要是终点,也就是你冲断那根线之后,发现有个奖品放在那,你可能会尽力。”

“什么奖品?”古阿霞问。

“母猪。”王佩芬插嘴,做出古怪表情,惹得大家猛笑。

古阿霞认定这是在消遣她,有点气,转头上楼。对她而言,赶快写好那个故事才是最重要的。她担心刚到手的灵感会跑掉。

蔡桑叫住了她,说:“确实是一头猪,它是山庄的财产,是摩里沙卡最会生的母猪。你要是在三天内凑到三百块钱的复校基金,这头价值六百元的母猪就归你。”

“真的吗?”古阿霞发出疑问,看到在人群中的马海点头了。她要是赢了这局,能得到价值六百元的母猪。这对她勾勒的复校蓝图总算有了一笔。她说:“好,我考虑。”这含蓄的回答宣示了她的赛局开跑了。她跑上楼,犹豫一下后下楼到厨房把菜刀拿上楼,把稿子写好能赚进一笔稿费。

“啊!”王佩芬又尖叫了,冲到客厅大喊,“那家伙想钱想疯了,拿刀出来抢劫了。”

然后,山庄的人都笑了。

从来没有一件事情如此单纯的享受──安静写字。

除了例行工作与休息,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写稿,连梦中也会因为迸出某个字句而从床上跳起,就着火柴棒燃尽的十秒间,赶紧记下。写下第一句,第二句话忙着从笔尖流出来。为了避免影响同房的素芳姨睡眠,她下楼写字。夜里,楼梯木板挤压的“嘎、嘎”声响特别大,她急急忙忙地,像踩着破风琴下楼,到厨房拿菜刀,回到客厅的窗台下点蜡烛写字。古阿霞这么匆忙,灵感也匆忙跑了,通常写了五句左右便文思干涸了。

她抬头时,被玻璃反射的图像吓着。客厅除了她,另有他人。她回头看见帕吉鲁就躺在不远处的火塘边,朝她这边看来。她数落他跟鬼一样,下楼也不会发个声音,吓死人。

“嗯!嗯!我本来在这。”他昨晚深夜才回来。

帕吉鲁把最风光的青春都放在山林里,长年绑在山上。他能远距离分辨出活着的是属于峦大杉、台湾杉、台湾冷杉、云杉,近距离能分辨已去除枝叶的是红豆杉或台湾粗榧;至于大剖的树块,从边材淡红黄色、心材鲜黄色或带紫褐色的晕条的台湾杉,或边材与心材区别不明显、轻软富弹性的台湾亚杉,他立即能辨识。他甚至能闭上眼睛闻出树木味道,瞬间从年轮摸出树龄。但是,他对女人与复杂的香水不太行,看到竹竿上晒的阿嬷内裤都会低头,连黄狗的性荷尔蒙指数都比他健康太多了。可是,自从古阿霞跟定他之后,觉得森林好像少了什么,他这从小被他阿公训练出的怪胎,也会觉得女人挺有趣的。

他昨天入睡前想到古阿霞,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他收拾木箱下山,回到山庄已是半夜,大家都入睡了。他睡在火塘,朝那丢了两根木柴。直到柴火烧到薄了,客厅影子淡了,古阿霞走下楼梯来写稿。他侧身躺着看女孩在烛光前,一种兴奋使她疾笔沸腾,另一种挫败又使她气得咬铅笔。他看着她健康的黑皮肤,难怪工人们要用闽南语“透”形容她是多种原住民混血,有着排湾、太鲁阁与阿美族的血缘调色盘。她说不上美,却如此灵窍,好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