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猪赌局(第4/6页)

“以后看到人要出声,打个招呼也好呀!”古阿霞望了墙上老挂钟,显示凌晨三点,“你应该上去睡,这里很冷。”

“嗯!”帕吉鲁指着火塘。

火塘是位在客厅中央的槽状供火处,长3公尺,宽1.5公尺。古阿霞往那看去,中央的炭火堆还亮着光,长了层灰。黄狗睡在外缘的木灰堆,皮毛在微弱炭火中泛着油光。它进了家就这样,地毡一只,古阿霞乒乒乓乓下楼都不想理。火塘边铺了厚毯子,帕吉鲁躺着睡,身子藏在与地板齐高的槽缘,难怪古阿霞看不到。

“你是昨晚回来的吧!然后睡那。”古阿霞看他点头,又说,“拜托,你起身也发个声音,别像个鬼吓人。”

帕吉鲁安静看着她。火塘里的火炭这时亮了些,小火苗绽开了,比上一刻更亮些,更温暖些。帕吉鲁仍是安静看着她,在客厅最细微的变化里。这让古阿霞很别扭,她不喜欢这样被人看,于是忙着开口说话。她教帕吉鲁几个简单的回答,比如,人家问问题,觉得对了就发出“嗯”的声响,不对则回应“喔”,不要学水鹿看到手电筒在愣头愣脑,要逃要死也不是。

“喔!”

“你懂了我刚刚说的没?”

“嗯!”

“听过赵天民和吴天雄的故事没?我听人说,只要是伐木工,都听过这两个人的事。”她抓个新话题。

“嗯!”

“这时要说呀!别像便秘,嗯嗯个不停。”

帕吉鲁的头一下左偏,一下右偏。等待答案的古阿霞没有不耐烦,出乎她意料,帕吉鲁随后用非常缓慢的口气讲起吴天雄的故事,连地点与时间都巨细靡遗。古阿霞把每句话听到心里,隔着火塘的火,她侧卧身子,撑着腮帮子,看着他说话时的舌头在嘴里游动,她从心底认为,这家伙挺会讲的,就怕柴火与时间不够用。

客厅这时多了个人。素芳姨从楼梯走下来,她被古阿霞尿急般冲下楼的声音吵醒,便踩响了楼梯下去查看,看到帕吉鲁很努力地跟古阿霞说话,火光在他们身上翻动。她很少看过帕吉鲁的嘴巴在吃饭之外能张开,也为这儿子很少跟自己说话而遗憾,甚至曾绝望到每晚流泪,以惩罚自己。她不敢当电灯泡加入他们的火塘谈话,偷偷上楼,可是楼板响出声音。

古阿霞抓到声响,把人请到火塘边取暖。她借机追问素芳姨,关于赵天民和吴天雄的故事。素芳姨说不明白,她是听古阿霞说了才对这故事更清楚,还反问她怎么知道这么多细节。这完全是归功于帕吉鲁的详细说明。

“你像文老师,有一把万能钥匙,能打开阿政的心房。”素芳姨说。

“喔!喔!”帕吉鲁急着打岔,别让往事抖出来,可是说不出来。古阿霞站起来靠过去抓住他的手,让他平静下来。

“她是在阿政小学四年级时,来到摩里沙卡教书的老师。”素芳姨指出,在文老师来之前与离开之后,帕吉鲁只会在教室外的银杏树下徘徊,对计算落叶数量有偏执行为,习惯蹲在地上发呆,用针翻开蚂蚁腹部检查。文老师有能耐把阿政带进课堂,教他写字。一年后,文老师转校到玉里小学。帕吉鲁又躲回到银杏树下混日子了,他没拿过小学毕业证书。

“文老师怎么办到的?”

“她有能量与能耐,而你跟文老师的特质很像。不然,阿政不会带你来摩里沙卡,他是木头人,离树木比较近,离人类比较远。”素芳姨停顿一下,又说,“但是,你的大挑战是复校,除非有奇迹才行。我这样说是希望你不要把这件事看得太重,我怕你被伤害太深,失败后离开这里。我不希望阿政失去你这样的朋友。”

“一切都是神的安排,我到哪都有挑战。”古阿霞淡定说,“即使失败,我也不会轻易离开;要是成功了,帕吉鲁会到小学来读完书,我这学校多少是为他盖的。”

“喔!喔!”帕吉鲁急着反抗,他没答应过。

“帕吉鲁是你吧!我赞成把他种回学校也不错。”素芳姨说罢,让火塘边多了笑声。

几只靠近人类生活圈的酒红朱雀,在山庄后院的垃圾堆觅食,为残肴抢成一团红影。这早晨窗下的声响干扰了古阿霞。今天是“母猪赌局”的最后一天,古阿霞别有心事,倒垃圾时,多瞧了几眼这些霸道的红鸟儿。过了中午,她下山到“酒保”⑤买了针黹、罐头日用品。随后她到米店,吩咐店员送达菊港山庄的米得要“半冬仔”。新米易糊,老米易馊,贮存八个月的半冬仔最具口感。

忙完正经事,剩下的时间是她的。她走到森荣国小,进校门便看到二十七个坐在面包树下发呆的小孩站起来。他们牺牲午睡就是在这等古阿霞,好从口袋掏出东西。每个手里握着一份力量,当他们张开手时,古阿霞红了一下眼眶,每个掌上都有钱。他们捐出了自己的零钱。

古阿霞算了钱,总共六十八块钱。六十八块钱中,实收三十八块,其中的三十块分别写在十张借条。字条上的字迹歪七扭八的,内容是“年纪很小,不会赚钱,长大后凭款单付八块钱”“目前没钱,年底用红包钱付清三元”,这些欠条的温暖直抵人心。古阿霞收到心坎深处去了。

“还是欠很多钱,除了村子里的学生,山下的人都不捐,”赵旻很生气,“他们都说不会成功的。”

“我要谢谢你们的心意。”古阿霞看了每个人一眼。

“不行,不能投降,我一定有办法,”赵旻动起脑筋,对上课钟响后急着回教室的学生说,“你们低着头走,多捡几块钱也是钱,捡不到钱就捡破铜烂铁去卖钱。”

目送学生走了,古阿霞不敢怠忽,但是也想不出来从哪儿募到钱。伐木工押她在“母猪赌局”会输,她不想点办法便会提早阵亡。她脑筋动到日前的投稿,趁今日下山询问登稿了吗,有登便有稿费。她走到公共电话旁,投币照着揉皱纸张上的几个报社电话打,以仿真的语词,好在最短的时间得知报社如何处理她的稿件,不然每通打到台北的电话费都偷了她的荷包。

有家报社总机把古阿霞的电话转了几次,就是转不到编辑部,最后由客气的广告部人员来拉业务。有家报社编辑响应,他们从来不会回答刊登问题,希望她每天买报纸自己看。有家报社说,没有附上回邮就不处理。其中一家报社的编辑气愤地说:“你怎么可以一稿数投,这是犯大忌。”然后断线。

她花了半小时打电话,寄托的稿费全落空了,而且花了二十一元电话费。她站在红色公共电话前,挂上话筒的声响,宣布她没辙了,陷入了深深的沮丧。她知道稿子白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