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慈善家喝了难喝咖啡(第5/7页)
山庄又恢复安静了,蔡明台这时摊开地图,用竹制茶针把48林班地画了一圈,说:“用桧木烧茶算是豪迈的话,你们应该把这个形容词收起来,明天用得上。那里的扁柏成林,每棵有上千年。”
“我们希望用最好的扁柏,成为明治神宫鸟居的建材,这样才能对得起明治天皇陛下的身份。”
“没问题。”
“砍树的时候,要用我们神道教仪礼,请传统手工达人砍下,我们不希望电锯的咆哮让树木的灵魂吓着。”
“摩里沙卡还保有索马师仔的制度,一辈子只拿手工锯的师傅,”蔡明台用日语说,“他会帮你们锯下最好的原木,运回日本。”
“太好了。”
“我先给你们看那儿的树木,免得你们明天吓坏了。”蔡明台随即拿出了镶嵌螺钿精致木壳的相簿,展示踏查山林的记录。
从黑白照片看到48林班地的树木矗立,日本人点头。其中一张12英寸银盐摄影的柯达照片,大幅照片中有人站在某棵巨大扁柏旁,落差极大,几乎像蚍蜉撼树般。
“神木呀!”慈善家喊着。
客厅的80瓦灯泡禁不起惊吓,闪着光,这是晚间电力终止前电力不稳的征候。蔡明台把站在柜台的古阿霞叫来,要求延后到十点才关电。勤前训练过的古阿霞学日本女人小碎步跑过来,跪地上,双手放膝盖上说是。她应承了几次,舍不得走,她得耗久点,让日本人知道古阿霞就在眼前,开口谈起复校计划。日本人只对神木有兴趣,撕开了相簿的蜡纸拿出照片,在灯下看,因为老花眼得把相片举远看,却看不到就要把头塞进两者视线距离的古阿霞。散席前,她有五次接近日本人,三次递水,一次拭桌,还有一次是故意用火铲“十能”去铲灰,这错误的动作终于引起了慈善家的反应。他笑一下,又继续谈话。
到了晚间十点,日本人回房睡觉。古阿霞拿抹布清理客厅,把脏水与茶渣泼到外头时,看见双傻缩在大门边睡觉。他们捡来一堆落叶垫底,用自备的军毯包裹,两人抱着睡,不畏惧户外寒冷的气温。古阿霞担心他们,想免费提供最寒酸的床位给两人,却发现他们熟睡得像被踩黑的口香糖黏死地上,脸露出幸福,要挖起来不如就这样了。
这时候传来猫头鹰叫声,古阿霞往上灯的集材柱望去,一只站在那的黄嘴角鸮发出“呼、呼”的嘹亮嗓音,转头流眄,瞪着黄色眼膜。不久,它展翅往学校的银杏飞去。整晚只剩这只鸟关心复校了。
古阿霞终于搞清楚,这群日本人从不关心学校复建,只在乎扁柏。他们一早穿上登山装备,蹬日式夹脚胶鞋,坐火车去参观48号林班地的扁柏。整夜在山庄外睡觉的双傻随车跟去,得了几颗牛奶糖便担任挑夫。当阳光轻轻淡淡地铺在白花洋溢的苹果园时,叶片反射光芒,古阿霞从那儿剪了一束咖啡花,插在客厅花瓶供养,邈香飘散了。山庄来了群按件计酬的妇女帮忙杂活,她们抱怨有些住上几天的高级客人得天天换洗寝具被套,毛巾得用沸水煮过,还嫌客人放在床头的小费当作忘记带走的零钱。
稍可休息的时候,古阿霞走到柜台,摇起电话,对接线的欧匹将说:“帮我接73林班地工寮。”她记得帕吉鲁吩咐说他会去那里。
“好的,通话不要太久,以免占线。”欧匹将说。
过了几秒钟,古阿霞对接通的那头说:“我找刘政光,背大伐木箱又不讲话的那个人。”
接电话的是工寮的煮菜清洁妇,斩钉截铁地说:“他不在。”
“我知道他上工去了,你帮我留话。”
“他没来啦!也很久没过来了。”
挂断电话,古阿霞想不透怎么人会没去那,除非自己记错了。她再次摇电话要求接到73林班地最近的集材场,那是通往附近林区的监控口。接电话的工头对电讯质量不好的话筒大吼,好掩盖柴油集柴机的运转与碰碰车的运行声,以及海拔2000公尺的强风吹过钢缆的刺耳声。古阿霞挂上电话,深觉跟一条暴涨的河流吵架后的疲惫,而且没结果。她又打电话给欧匹将,希望帮她留心帕吉鲁的去向,她有点担心他,却不敢讲出这句最心底的话。
古阿霞为此毫无心思干活,连犯几个错,她没听到茶壶水滚的声响,穿雨鞋上榻榻米,把大门扫了三遍好观察门外动静。然后她被分派到后院的苹果树下劈柴,把木块垫在铁杉墩上,用美式双面斧劈开。她试了几次,心思又想偏了,不小心也劈偏了,一块尖锐的柴角飞过来刺伤手臂,流血了。她走到柜台拿药,涂了碘酒。
“没有处理好,小心感染。”马庄主走了过来,他是村内受过短期医事训练的人。
古阿霞已经上完药,用纱布包裹伤口,“小伤口我应付得来。”
马庄主走过来,把古阿霞手上的纱布拆掉查看,2公分外伤之后延伸出3公分长的红瘀血,显然是刺伤。马庄主从上锁的桧木柜拿出专用的医疗箱,取出镊子,用酒精消毒,从伤口夹出一小片染红的木刺。伤口重新包扎完毕,古阿霞不用去做沾水的工作,到了下午她被分派到烧火工作,把澡堂与发电机锅炉的火顾好。
到了傍晚,澡堂先给回来的日本人泡完澡,才开放给村民。古阿霞在隔间的烧火室听到小孩的笑闹声,她想到一箩筐削皮的马铃薯在汤水里浮沉的景况。小朋友到哪儿都能取乐,这种赤子心让她感到舒缓,安静闲适,实在不用挂念日本人会捐钱给她盖学校。之后,她爬下地下室的蒸汽机关车,塞了5斤木头,还误塞了马庄主告诫的容易积碳难清理的高油量松树或桧木。她闻到馨香,那是帕吉鲁袖口常有的味道,淡淡的,邈邈的。她想起他的手遮在眉梢时,袖口的金纽扣在台南的太阳下反光,当时有两只金毛猫从狭小巷弄的遮雨棚跳过去,徒留声响。她惦记了往事醇静,唱着歌,起身时不小心拉到了汽笛杆,山庄瞬间活在尖锐的音浪上。
日本人吓坏了,而蔡明台忙着解释为何山庄地下室藏着蒸汽机关车,也把肇事者叫出来道歉。古阿霞全身烟渍,汗水濡荡,全罩飞行眼镜挂在额头,像是从战斗机飞行表演失事残骸爬出来的幸存者,不断对在场的来宾折腰。
“我昨天就注意到你了,一直老是故意犯错。我问了别人,他们说你是阿美族人。”慈善家继续问下去,还语带考验,“我知道台湾有很多高山族,你能跟我解释阿美族的特色吗?”
这问题有点难回答,跟有人询问“你是谁”一样笼统。古阿霞沉思该如何响应时,山庄有人先抢答了。
“阿美族很会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