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植物名字的呼唤(第3/4页)

在他们迷路时,大自然助他一臂之力,昆虫从远方飞来,穿过他们身边可以听见高频率的振翅声,之后往另一个方向消匿。两人跟着昆虫前往,穿过姑婆芋与卷柏蕨类之后,发现了主角──山棕花,她橘黄的花朵窸窣落下,有的顺着才成形的小溪向下流,一路芬芳地穿过林子。她的香气在浓郁之下、谦冲之上,不会令人闻了头晕。

帕吉鲁动手去摘了花,站上长满了石苇的岩石,差点摔倒,尖锐的山棕叶抵抗,还遭采蜜的昆虫反击。他没有反抗,摘野花最好的方式就像偷蜜的黑熊无惧地面对蜜蜂攻击,专心干活,上手了就闪人。

他们又回到山路,往山下赶路,要追上救护队。帕吉鲁的贴心,换来古阿霞的苦恼。山棕花不是拥有美丽花瓣的植物,一串的柔荑花序,花朵小,有裂开的壳,这是用人海战术吸引昆虫播粉。远远闻,还挺有滋味,一旦落入手中,久了就乏味。古阿霞向来认为有些邦查人误解了山棕花,现在她了解了,这花还挺鬼艳的,难怪看成怪婆婆。

“我刚出生时,黏答答得像是块泡水黑炭,哭个不停,那种哭法据说还真令人痛苦。我祖母帮我洗澡,到后院摘了乌叶,丢入澡盆的温水,再把我放进水里泡,这样能让我安神,能停止我吓人的哭声。”

“乌,是好树。”

“Aliloalo,阿莉露阿露,乌的意思,这是我的第一个名字。这名字不大好念,所以我继续哭个下去。”

“阿莉露阿露。”

“Papociay,帕珀西艾,这是我第二个名字,酢浆草的意思。”

“帕珀西艾。”帕吉鲁的舌头开始扭曲了。

“后来是月桃,Rong。”

“珑。”

“再来是 Papowahay,倒地铃。”

“帕波瓦海依。”

“第五天,祖母煮了芭蕉 Polet 的洗澡水给我泡,我还是哭哭闹闹。第六天祖母用味道强的 Kidafes──芭乐──给我泡澡,希望我聪明伶俐,奇妙想法有如芭乐种子一样多。”

“你很芭乐,想法很多。”

“我才不芭乐呢!那种东西吃多了肚子怪。”

“我喜欢吃。”

“好吧,第七天了,祖母说她用法莉妲丝安定我的小灵魂,她摘了一条条的山棕叶,还有小一株花串。洗了山棕的叶子澡,我不哭闹了,像个小婴儿懂得该笑了,身上也多了婴儿该有的奶香。”

帕吉鲁心想,法莉妲丝这名字比古阿霞好听多了,干脆这样叫她。可是一旦开口,法莉妲丝的四个音节在脑海混乱组合,不知道该从哪下口,他的舌头是语言上的蜗牛,爬不过铺满灰的文字障。

“法莉妲丝,你记得这名字了吗?”古阿霞说。

帕吉鲁一惊,她懂他的心思,不过他一开口,却说:“嗯!法妲打达,记得了。”

“法莉妲丝,”古阿霞再次为他朗读自己的名字,多少也是很久没有这样默念自己,“帕吉鲁,你有一个邦查名字,我有七个,你能记下我全部名字吗?我喜欢别人念我的名字的感觉。”

“法法打丝。”

“好吧!看来你有得学了。以前,祖母把日子分成七天,每天叫我的一个名字,七天叫完就过了一礼拜。法莉妲丝,这是礼拜天的名字,也是基督教的主日,有重生的意思。”

“那个法莉打死,不是怪婆婆的家?”

她有七个名字,光是“法莉妲丝”就在帕吉鲁口中又滋生了几个怪名。古阿霞笑了,为他的语言死穴发噱,这样也好,可以消遣长夜漫路。她告诉他,那是邦查小孩的传说,“长奶婆婆鬼”住在山棕里,她的奶子很长,会趁小孩在白天应该睡午觉的时候到处游荡。小孩看到她或梦到她,注定生病或夜啼。当然,小孩要是去采山棕做扫把,一定要成群结队去,先用石头朝山棕乱丢,用狠毒的话骂,把“长奶婆婆鬼”赶走。做好的扫把也要先放臭屁熏,免得“长奶婆婆鬼”抢回去。

“看过长奶婆婆鬼吗?”

“没有看过这样的鬼,但是有个真实的老婆婆却是很像。她是山里来的老婆婆,奇怪的是,她完全符合‘长奶婆婆鬼’的样子,奶子很长,垂到肚脐,有很多小孩子说看过她的奶子从衣服下摆垂下来,又黑又老。”

帕吉鲁笑起来,为那逗趣的画面,老人家不太会穿胸罩,奶子在衣服里甩是常见画面,但垂到腰部还真罕见。古阿霞狠狠瞪回去,黑暗中那种眼神没有任何效果,她改用拧的,给他吃痛。

“真的很好笑。”他抱屈。

“好吧!那你就笑,但不要发出声音干扰我讲下去。”古阿霞继续说,“小孩的传言太凶了,还说那位老婆婆的奶子可以在胸前打结,弯腰工作时嫌麻烦,就把奶子甩到背后,真的符合传说中‘长奶婆婆鬼’的样子。小孩还说,老婆婆常常下山来割人头,会在人家门口插上山棕花,用香气迷惑整家人昏迷,再摸进家里,拿镰刀割下人头带走。我看过那个老婆婆,她是山地人,脸上的纹面非常黑,背个大背笼,在笼子边插上一绺极为鲜黄的山棕花。早晨时,她沉默地从太鲁阁那个方向来,傍晚又走回去,非常孤单地一个人走着,背着竹笼子,小孩都说她把长奶子甩到背后当作背笼的垫背。后来呢!有个小孩的爸爸不见了。那个爸爸爱喝酒又不负责任,我们都知道他可能跟别的女人跑掉了。可是小孩不相信,认定是被‘长奶婆婆鬼’杀了,他亲眼看见背笼里装的是人头,那里面都是人头。他邀其他的小孩进行报复,抢回他爸爸的人头。”

“你去破坏他们。”

“不算破坏啦!是我去当‘抓耙仔’③。”古阿霞吸一口气,好让她能在漫黑的山路上讲完这个故事,“在小孩设下的关卡前,我把老婆婆骗到另一条路绕了过去,再跟她说明原因。老婆婆停下来,沉默了一下,回头走,回到原先我要把她骗离开的路,不论我怎么劝都没用,反而是我停下来,看着老婆婆一步一步走向全村小孩设下的陷阱。最后,在黑暗转角,陷阱来了,老婆婆忽然绊倒了,与其说是不小心被绳子绊倒,不如说是故意跌倒在那条绳子上。她的背笼里如传言中是个杀人的工具箱,掉出了三个头,还有一堆头发,连我都吓一跳,心想刚刚跟一个危险人物走在一起。接下来是重头戏,几个拿了水桶的人冲出来朝她泼脏水,然后丢泥巴与树叶,带队的小孩冲出来捡走某个人头后,所有的人朝老婆婆吐完口水,跑个精光。”

“人头?那个‘番人’会这样吗?”

“这时代还有砍人头的习俗吗?怎么连你都相信?”古阿霞笑着。

“你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