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吉鲁与喜多普的 PK(第4/10页)
帕吉鲁在大树旁架起了工作台,工作时能保持水平角度。
他从两点钟的树干处下斧,砍出楔口。楔口方向决定了树倒的方位。如果以山坡正上方为十二点钟方向,好的伐木工让树木倒向两点钟、四点钟、七点钟与十点钟方位。十二点钟与六点钟是最差的倒法,树干会滑下山坡,增加集材负担。集材工虽然不敢拿电锯像魔术表演把你锯开,通常气得牙痒痒,另外架起钢索把原木从深谷拉上来。
帕吉鲁不喜欢古阿霞帮忙砍树,生手很碍事,常常帮倒忙。他喜欢一个人慢慢磨,不会提早干完,有时还拖拖拉拉。伐木工的薪资是靠砍倒的材积计算,砍越多,赚越多,如果要多赚,拿电锯砍树像拔葱蒜般快速。他不在乎钱,喜欢独享砍大树过程,孤独得很,这是一门伟大的表演艺术。
“女生还是拿锅铲,比较好,”帕吉鲁说,“从前从前有个女的索马,结果砍断自己的脚。”
“你是讲盘古时代的故事吗?用从前从前当开头。”
“后来后来是砍断脚。”
好吧!古阿霞心想,她擅长把他难解的文言文翻译,经过几次的来回询问之后,总算明朗了。伐木行业最初是两人一组,站在工作平台两端,拉动长达3公尺的截锯,工作又长又无聊,两人得找话题打发时间。伐木没限定女的不能干活,只要两人有默契,夫妻或情侣档都行。帕吉鲁就跟他祖父学了五年,两人一起锯树,不过他的屁声可能多过于跟祖父的话语。电锯时代来临,伐木进入单兵作业,无法两人照应了。某次,摩里沙卡有个女伐木工出意外,被倒落的树压住小腿,无法离开,在野外三天呼应也无人来救,她最后做了个重大决定,用电锯把自己被压住的那只脚锯断,脱困逃生。
古阿霞想到以电锯锯断膝盖,肉屑、骨屑与血液喷开来的画面,她的头皮发麻。
“这是真的,摩里沙卡的人都知道。”
“后来那女的呢?”
“后来就不喜欢女的拿锯子了。”
“你这是告诉我,不要太靠近你那把锯子吧!”古阿霞说,“我告诉你,我宁愿拿锯子在砧板上剁菜,也不会拿来砍树,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做菜可以跟自己喜欢的人分享食物的喜悦,在餐桌分享心情。可是,谁会在锯树倒树之后,说‘来吧!我们来吃树’,又不是独角仙。”
“砍树也像煮菜。”帕吉鲁从楔口取下一块斧劈的木片,往山坡扔。
黄狗承了主人的意思,跑去把木片又咬又甩,叫了几声。
“好吃吧!这有一棵大树给你吃。”帕吉鲁拍拍大树。黄狗冲了过去,只对大树撒尿。古阿霞说,黄狗知道要给这棵大蔬菜浇点肥料,好厨师。说完,两人大笑起来。
比起咆哮的电锯,古阿霞觉得用斧头搏感情地砍树,还真花时间,不过她有更多时间,拉长 Sony 收音机天线听广播音乐,有些歌曲听旋律就会唱了,甚至拿出掌中型的本子把歌词抄下来。在不想听歌唱歌的时候,她观云,看千变万化的云姿,或干净如洗的蓝天。
“看山的梦呀!看多久都不累。”帕吉鲁说。
“山哪有梦?”
天空亮得刺眼,有些热。帕吉鲁头绑白毛巾,上衣卷在腰部,一次又一次下斧,赤裸的上半身被精悍肌肉撑得饱满,不容赘肉,汗水敷满了阳光,镀了光膜般亮眼。
古阿霞坐在大树荫里,仰头看着那个家伙,看着他皮肤被阳光烤得酥褐似的,她又喊回去:“山哪有梦?”
“云的裤子呀!”
“云哪像你有裤子穿,说呀!”
“唉呀!就是裤子,你看裤子来了。”
哪来的裤子,是云影,只见一朵当空罩下的云影飘来了,起起伏伏,闲散优雅。古阿霞看去,白云剪影朝她来,后头招来更多的云影,大地织就了一块光斑抖动的地毡。
“人是活的,山也是活的。”帕吉鲁说。
古阿霞满心欢喜那朵云,只有花莲的云影才这样,她笑问:“山怎么活?她穿裤子吗?”
“山活着就有梦,就会冒出裤子。”他还是把裤子、影子说成一团。
“我知道。”她笑歪了。
“天亮了,小鸟叫。山醒过来,它们起床了。森林会抽出山昨晚的梦,存在树木里。可是太阳晒着,树叶冒出蒸汽了,把梦抽走,变成云。你看云的裤子就知道昨天晚上的山做了什么梦。”帕吉鲁停下斧头,指着100公尺外那片正要被伐木工砍的森林。他要古阿霞看清楚,森林上方冒出一股氤氲水气,如蒸笼冒出的水蒸气,令背景的蓝天颤糊糊,那是山的梦,噗噜冒上天了。而他们下方一片砍尽的山坡,寸草不生,别说能看到稀稀拉拉的水蒸气,连屁渣都没有。
古阿霞的心被挠了,痒痒的,麻麻的,她对刚刚的嘲弄略有不好意思,又觉得凭两人关系,还不至该道歉。她愣着,看那云影越来越近,问:“那是怎样的山梦?”
“一个大裤子,还有很多的小裤子。”
“是呀!像三角内裤、四角内裤、五角内裤的那种。”古阿霞笑起来,越看越像。
帕吉鲁也大笑起来,让伐木多点乐趣。
帕吉鲁不愧是山里人,说观云不能老是仰天,天太亮,看久了如满眼飞蚊症,得看“裤子”横过大地……
到了傍晚,天光茜红,晚霞像夜色准备要与星子约会前的薄妆,她哼着纪露霞的日本歌风的《黄昏岭》,有点悲伤,可是帕吉鲁要她唱那优美歌调的《绿岛小夜曲》。有什么打断古阿霞的余光,是只小卷尾飞闪而去,后头追随十几只波状飞行的灰喉山椒鸟,划出一抹金光。接着,有只青背山雀在附近砍倒的树墩发出悦耳的鸣唱,技压古阿霞。她愿侧耳倾听。
这片山野曾是被归为鸟儿的“餐厅大街”,秋冬结出里白木的果实,山桐子挂满枝头如垂瀑,大叶南蛇藤结了红通通的果子,现在被斧头搬光了,树墩长出孢盘菌,青背山雀的鸣叫是挽歌,一曲曲绵延,叫给那些把电锯背在挑竿、下工经过的伐木工们。远方的集材机发出收工的喇叭声,人走了,山雀也飞了,往天空一跃,拖出了星斗满天,留下孤寂,满山的孤寂,连虫鸣也没有。
这里孤寂得没有野菜,古阿霞吃遍荒野的邦查美学,到了高山没辙了,不过她仍在附近摘到一把刺芽,够今晚的汤面添点颜色。饭罢,她整理了行李,决定走夜路回工寮洗澡。男女不同,男人可以馊到底,女人得洗,洗完澡才算过完一天,这几天在野外擦澡的生活挺难熬的。她不喜欢帕吉鲁的野地澡。他用食指搓澡,沾水往身上撸出一条条泥垢,尤其是脚踝凹处更是可观,最后把垢团用手指弹到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