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倒三千龄树屋(第7/9页)
“阿达玛,你看看,孔固力都吃了,他希望你也吃,你也吃几口吧!”
沉默一会儿,阿达玛点头了。
桥上那些卧轨横着身体往下看的十几个人,发出惊叹声,他们搞了一个早上,不如古阿霞的几句话。
阿达玛伸手,徒手从古阿霞端的碗里抓了饭菜,往嘴巴囫囵。他的嘴巴张开了,气势如饭桶,把桥上吊下来的食物都吃光了,也喝足味噌汤,脱掉那件潮湿的破衣服,换上干净的。
“走,帮我带孔固力回去关收音机吧!他会想关掉收音机。”
这次,阿达玛很快点头了。古阿霞晃动身体,让绳索摆向桥梁,她用脚夹住死者,好把桥上的另一副吊挂下来的绳索绑在死者腰部与胸部。这活儿已经让古阿霞汗水直流,而且山谷钻上来的寒风,冷不防从衣缝窜进了脊背。
比较难的是,把孔固力环抱桥梁的僵硬双手松开。吃饱有活力的哥哥,喝一声,便把弟弟从卡死的桥梁缝拉起来,看尸体渐渐被拉上去,拉上晴朗干净的蓝天,要消失似的。阿达玛的心慌乱了,把古阿霞往外推开,忍了一夜终于哭叫,沿着桥梁爬上去,又蹬又攀,非常敏捷。
下午三点,菊港山庄的马庄主来到了工寮。铁路断了几处、山崩了几处,他几乎是徒步来的,为死者“赵柏青”开死亡证明书。马庄主也询问了阿达玛的名字是“赵柏长”,柏树长青,两兄弟的名字不俗。马庄主检查死者的大体,狰狞僵硬,双手虚抱什么。他告诉莫兹桑,只要慢慢地挪动死者关节,能恢复平躺姿势,如果把大体放置十六小时以上,也会恢复平躺,不过这时意味着肉体趋于腐败了。
莫兹桑从口袋拿出红包,谢谢马庄主前来开立死亡证明书。然后,她要阿达玛抱起亡者,拿去安葬,有点急着把事情解决,连古阿霞都有点惊讶。莫兹桑有她的主张,森铁断了,要送下山到公墓安葬,得等上两天,又要花上一笔公墓费用。找个山上荒僻处埋了,虽然违法,但是相信大家会体谅她的选择。
马庄主把红包拿下,钱退还给莫兹桑,说:“留下来,一点心意。”
莫兹桑婉拒,说:“一切都很简单,不会花钱,我要用基督教葬礼。”然后转头对古阿霞说:“可以帮我吗?到那片 Kiyoko 树林埋了。”
古阿霞初为震惊,后转为认同,紧握帕吉鲁。说走就走,连葬礼也是,基督教没有佛道教丧礼得遵守吉时的概念,只要虔诚无比,就是好时刻。莫兹桑要阿达玛背起用毯子裹住的亡者,带了铲子与开山刀,立刻出发。
他们没有带银纸与香炷,也没祭品,倒是摘了不少小径旁的花朵,小墨汁帮哥哥折了高山蔷薇,白瓣黄蕊的花朵,甚是娇惹。她嫌太少,穿过峦大杉混合林时,摘了两朵釉紫的阿里山龙胆花;又在向阳的崩塌地看见了早田氏香叶草,花朵紫白相间,遍地辉煌,昨夜的台风没有打坏它们。她总算把手中那把有点惹人嫌的虎杖花通通丢掉。
前往那片 Kiyoko 树林约半小时的路程上,台风蹂躏之后的道路更难走,处处是泥泞与坍毁。一小时后,他们来到了杉木纯林,这时是下午四点,斜照的阳光穿透树林,有飘渺之美。帕吉鲁在林隙找到平坦地,拿铲子挖洞。小墨汁用花朵在四周布置。莫兹桑用毛巾沾了水,帮亡者净身,发现四肢柔软了,表情安详,肤色回润多了,只有胃部残食在背负过程中被顶了出来,溢在嘴角。
古阿霞用生疏的刀法做了十字架,在交叠处凿了凹楔,又割下袖子,好把两根木头绑上。这是她第一次做大型的十字架,代价是手臂疼痛与手掌破了皮,却换来了内心满足。十字架插在坟头时,阳光穿透逐渐飘雾的森林,呈现难得的耶稣光。
“非常漂亮,连我都想留着使用,”莫兹桑赞美说,“阿青会喜欢,十字架很美。”
“这片树林也很美。”
“这是什么树种?‘放山鸡’?”
古阿霞眼下的树木通直,30公尺高,直径20余公分,疏密有致。伐木后的造林常以成长快速、能迅速回本的杉树为主。中、高海拔造林,常常种日本柳杉,称为“苏鸡(Sugi)”,与“放山鸡”一音之差。山上的人常常叫日本柳杉为“放山鸡”,有砍光野生动物改养放山鸡的诙谐。
“不是‘放山鸡’,是台湾杉。”
“是 Momi 呀!这种树难得见到。”古阿霞很惊喜。
Momi 是日文汉字“樅”的发音,指的是台湾冷杉,树形峭耸,能在台湾海拔3000公尺以上高度形成最美的针叶纯林。这片林子海拔较低,显然不是台湾冷杉,古阿霞讲错了。
“不是 Momi。这是台湾杉,叫 Kiyoko。”
“对呀,你一路提到 Kiyoko,我怎么忘了。”古阿霞一路有所思,有所愧歉,没注意莫兹桑老是把这词儿挂在嗓眼。她脸露苦涩,却看到帕吉鲁脸上的笑痕很深,有点恼他。
帕吉鲁的笑,是对古阿霞肯定,毕竟她不是他祖父以客语说的“躜山人”──走踏在山里的伐木工。古阿霞只是博学强记,耳朵较尖,眼睛较利,学得比较快的人,不过真正经验得从山里滚出来。菊港山庄常有木材商往来,言词间都是术语;山庄墙上也贴有各式木材胴剖图与树木的中文名字。古阿霞耳濡目染,能掌握几分,不过还是半吊子,会误认“台湾榉”和“台湾山毛榉”很相近,然后把各类杉木误以为差异很大的树种。对帕吉鲁而言,台湾木业沿用不少的日本文化,像是铁杉称“栂”(Toga),云杉称“唐桧”,扁柏叫喜诺气,是“火之树”的意思,因为饱含树脂。这种文化不能光从表面的汉字理解。
“这片树林是二十年前,我还在植树班工作时,种下的。”莫兹桑说,“那时候,我年轻,从台东跑到这里的山上,刚怀胎,只是不晓得一次来两个捣蛋。我那时候只顾种树,哪管种的是冬瓜还是西瓜,有钱就好。”
“现在很美了。”
“那时,跟我一起在植树班的刘素芳,她说一个有关 Kiyoko 的故事。”莫兹桑说到这时,转头对帕吉鲁说,“你妈妈对树呀,对草呀,是嘎嘎叫的人,很有研究。”
古阿霞肯定这点,素芳姨的房间堆了一堆关于植物、登山冒险的书籍,大部分是中文与日文书,少部分是英文。对自小受日本教育长大的素芳姨,能顺利跨越语言障碍学习中文,古阿霞刚开始以为不可思议,但想想自己凭着对书本渴望与世界好奇,不也这样读通一切。
莫兹桑又说:“Kiyoko 的日本话,跟树没有关系,是指纯净的囝仔。这是素芳跟我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