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倒三千龄树屋(第8/9页)

“纯净的孩子?”古阿霞很好奇。

莫兹桑在讲述那段记忆时,忘了很多关键词,不过古阿霞事后向素芳姨询问过,拼出更完整的传说。这故事跟“早田文藏”有关,一个日本植物学家,他在二十世纪初来到台湾。那正是全世界植物科学进行大量植物的命名的高潮,植物学家将之归类后,循惯例在学名后,添加自己名字。台湾植物的学名后头挂有早田文藏(Hayata)的约有一千六百种,尤其是台湾原生裸子植物最常见。早田文藏忙于归类植物时,厄运吸附而来。他忽略了次女日渐恶化的疾病。某夜,他从总督府的办公室回家,才连忙找三轮车将呼吸微弱的次女送医,可是次女却在震荡的车上离世了,他泪流不停,请车夫在台北街头悠转五小时直到天光,终于给了女儿生前最期待的旅行。早田文藏突然想起了他在地表见过最美丽的树木──台湾杉,树形笔直,树高近100公尺,树龄可达千年。

早田文藏第一次见到台湾杉时,希望孩子们都能这样,要历经灾难,也要屹立不摇。可是,次女却倒在他怀里,难过得说不出话。他在次女的葬礼过后,连拍了几封电报回日本,要求将新发表的植物群归类命名中,把台湾杉的英文学名改成次女的名字 Kiyoko──洁子,意谓纯净的孩子──取代自己的名字。可是论文已印刷完毕,他只能在往后出版的《台湾植物图谱》,以一种错误、荒谬、无人理解的手法将台湾杉的学名换成洁子树,未获植物学界的认可。

“这树名真好,我才中意这片树林。”

“Kiyoko,以纯洁的孩子为名的树,真的吗?听起来很美。”古阿霞眼神逡巡了这片二十余龄的树林,想象它们活上千年的壮观。

“真假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喜欢这故事。”莫兹桑看着由毯子包裹的亡者,说,“怀他的时候,我就种下这片树林。这囝仔二十岁了,却活在四岁的能力,我没有办法时时把他拴在身边,只求他不要害人就好。他做到了,他没有害过人,那些没有机会长大的日子,就由树来代替了。”

古阿霞不禁难过起来,眼角泛泪,想到孔固力是台风天护着自己上林场,不幸坠桥,悲怆绞心。入葬开始了,他们抓住毯子的四角,将亡者放入墓穴。古阿霞有多次在“安息聚会”上担任诗歌吟唱的经验,她这时唱了亨利莱特牧师的名曲《求主同在》(Abide with me),她唱到第六个段子,大家也把土覆完了,古阿霞却泪流满面。

“我疼惜的囝仔,妈妈没有机会看到你了,也老了,没有能力再把你生出来了,”莫兹桑说,“你就快乐回去天上吧!”

“再见了,我会常来送花的。”小墨汁把早田氏香叶草的花朵铺满坟茔,她期许晚上时,星星都垂下来捡花,顺便把哥哥带走。帕吉鲁安静合十,盼望森林给亡者的灵魂翅膀飞翔。他们回去的路上,阿达玛吵着没把孔固力带走,不过他很快被古阿霞吸引了,她哭得眼睛都快坏了,谁安慰都没用。

“阿霞,阿姨再讲个故事给你听。”莫兹桑说。

古阿霞仍哭着,不过她学着聆听,至少耳朵没有泪水。

“天上的天使,最大的期待是来到人间成为宝宝。有些天使却没有办法来到人间,因为他们不是破相,就是半遂:有的缺手,有的缺脚,有的缺眼睛,只能羡慕别的天使成为宝宝。他们只能待在天上,因为上帝疼惜他们有所残缺,到人间会受到更多的苦难,受到更多的伤害。上帝不忍。”

“我知道。”古阿霞说。

“破相、半遂的天使,吵着要去人间,再多的艰苦,他们都愿意承受。上帝说,不行,你们不知道世间的苦难。上帝没有答应过。”

“我知道。”

“有一天,上帝发现,那些天使竟然辱骂、羞辱、攻击对方,他很生气,把他们叫过来责备。可是天使却流泪说,他们是先学习人类才有的互相伤害,让自己变得更坚强,他们想去凡间。”

“我知道。”

“天使们的努力学习付出,感动了上帝,答应让他们到人间。上帝说,人间苦难极多,你们的心志强还是不够用,需要比一般人更强的父母。因为你们多受一分苦难,你们的父母会承受两倍的苦难。我会为你们选择人世间最坚强的父母保护你们,好了,我的小天使们,下去凡间吧!”

“我知道。”

“你知道这故事怎么来的?”

“我说的。”那天古阿霞知道小墨汁与双傻的身世后,觉得该给莫兹桑一点支持,便选了时机说出这个在教会流传的故事。

“这是我听过最美的故事了,不是别人告诉我你上辈子造业,这辈子要忍受,而是告诉我,你是多么有用、多么坚强地能保护自己的孩子。那天你讲给我听之前,我心情烦闷得像一坨屎,有去死的冲动。可是,你这故事让我在睡前躲在棉被哭了好久。阿霞,我要谢谢你,一定是我这做妈妈的在最软弱的时候,上帝派你来了。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位天使。”

那是古阿霞听过最棒的故事,自己丢出去的故事又跑回手中安慰自己。自此,她的泪水更多,她的手紧握着帕吉鲁,她是需要被爱的世俗女孩。

在三千龄的红桧旁,杀戮要完成了。一架吊挂来的集材机待命,三位拿着2公尺长电锯的工人待会负责胴剖。早晨九点,三天来留在工寮帮忙莫兹桑打扫的古阿霞,越过五条棱线,前往大树,森林线撤得很远,留下干燥凌乱的大地。她看到帕吉鲁倚在大树下,要把三千龄大树放倒了。

古阿霞挣扎了几次才来,毕竟砍掉大树还真不舍。大树在台风天庇佑她,在悲伤时抚慰她,说再见真难。她不舍帕吉鲁砍倒大树,好不容易磨出情感,又要告别。不过,帕吉鲁的心情始终平静,在很远的地方对古阿霞招手,背后衬着云痕轻抹的饱满蓝天,脸上微笑。古阿霞心想,这样也好,经历大树之死,又很快放下了。

“来吧!带走朋友,”帕吉鲁说,“到树洞吧!很安全的,没有要它倒,它是不倒的。”

古阿霞知道找谁了,她爬进树洞,把帕吉鲁当梯子爬上他的肩膀。在视线所及的小树洞,看见那只残障猫头鹰。

“用布套它,轻一点。”

古阿霞做了,手被猫头鹰穿过布套的利喙啄伤,痛得往后靠,树壁遭莲根菌侵蚀的粉状树屑掉落。古阿霞想起《圣经·出埃及记》描述的树是“净水器”,当摩西引领以色列人出奔时遇水荒,照上帝指示把一棵树投进一洼苦水,水变甜了。她想,这棵庞大的净水器,来自三千年前的一颗小小种子,某个微润时刻发芽了,在这片土地长成美丽姿态,却在还有生命存活下去的时刻被人喊停了。古阿霞摸摸红桧,无尽地道谢与道歉,“再见了。”她在树内绕了三匝,看着树顶的那圈小蓝天,充满不舍。爬出洞穴时候,差点抓不住手中的小生命。它似乎很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