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无声地落在大地(第5/6页)
古阿霞很惊讶,原来帕吉鲁这种难以融入人群的个性,除了天性缺憾,他祖父也刻意在教育上扭曲,让他更孤僻与寒凉,逼他走在茂盛的森林小径成了独行的无语者。“他成了祖父刻意栽培的祭品。”古阿霞思忖,看着帐篷角落似睡非睡的帕吉鲁,她想,帕吉鲁知道大家在谈论他吗?还是陷入昏睡?他满是伤痕的脸哪时候会清醒?
“政光在小学四年级时,文老师来到山上教书,让他自闭的情况变得比较好了,可是文老师……”素芳姨说到这时打住了。
“她很快离开学校,是被逼的。”马海说。
“被逼的?”
马海沉默一会,才说:“刘水木逼的。”
“他只是伐木工人,有那么大的本事?”古阿霞很狐疑。
“检举她是共产党。”
这解开了古阿霞的疑惑,为何曾贴近帕吉鲁心灵的文老师,突然离开了他的世界。这对帕吉鲁是莫大的失落,将他打入更无语的屠戮地狱,对刘水木来说却更靠近保存森林的计谋,同时制造一个对人不信赖的怪孩子──绝对会逃离那张森林买卖契约最远的印章。古阿霞想到这,心中冷凉,对刘水木的恶童养成教育不免打了哆嗦。
“这台湾还有同志,那共产党同志后来怎么样了?”吴天雄在帐篷外问。
没有人忘了吴天雄,只是把他晾着。吴天雄说罢,不邀自请,猫身爬进帐篷来,把汗臊、体臭与惹人厌的面孔也带来。他捉住马海的手,愧疚地说多亏了他夜里引路,才来到六顺山参加元旦升旗。马海往帕吉鲁那边躲,要不是自己没了力气,想一拳把他打得脑瘪了。
帕吉鲁醒了,他缓缓睁开眼睛,或许是被马海挪移的身体惊扰,或许是被帐篷内的谈话声吵醒。古阿霞看着他,觉得他刚刚似睡非睡,可能把大家讨论他的话听进去了。
吴天雄瞅着帕吉鲁,也不说话,时间静得令大伙都不舒服,不知是挑衅还是观察,许久才转头对马海说:“你要么就打我一拳,别闷出病。”
“我真想把你掐死。”
“我这种烂命铜丸子,打不烂、敲不破、捏不死,要掐嘛!顶多捏掐出一坨屎来。”
“歹年冬,厚痟人。”马海轻蔑说,意旨坏年运,疯子多。
现场沉默,摸不透这行径古怪的吴天雄是哪个门道的。古阿霞有种难以说透的不妥,印象中,罹患精神病的吴天雄的脑子有点岔开,人却憨实,没有敌意,说话也低沉,眼前的吴天雄抽换了皮囊似,说话较尖,油舌诡调,眼神看穿人似的寒凉,令人无法淡安。
“阿碴还好吧!”古阿霞问。
阿碴是吴天雄幻想的蓝鸟,偎着他、绕着他、缠着他,哪也不走,只有吴天雄看得见它,是他独属的鸟儿。
“阿碴?”
“阿碴能停在我的手上,弯着头,敛着翅膀,唱歌给我听。它是蓝色的,眼睛也是蓝得发亮。”
“不可能,谁也碰不得阿碴,阿碴谁也不依。”蓝鸟是深藏吴天雄内心最蔚蓝的芯蕊,绝对只属于他,剥夺不了。
古阿霞把右手弓在胸前,左手佯装鸟儿凌空飞扬,栖息在右臂。吴天雄睁大眼,瞧着鸟儿欢趣跳跃,看得出神。慢慢地,他的脸一寸寸地靠近古阿霞的右手臂。
接下来的一幕令大家讶异。吴天雄把脸靠在古阿霞的手臂,闭上眼,发出微笑。古阿霞吓坏了,却很快了解这家伙没有恶意,他把自己当作长途迁徙的蓝鸟停泊在自己手臂,幻想其中,沉醉其中。于是她把手僵在胸前,酸了也不敢动,然后另一只手拨开从睡袋中奋力弓起身子来阻挡的帕吉鲁,原来最好的良药是醋劲。
“你不是吴天雄,是赵天民吧!”古阿霞忽然脑内清明了。
“他死了,”他继续偎在古阿霞的手臂上,软香甜玉似的,约半分钟才悠悠直起身子,说,“我把吴天雄杀了。”
帐篷内倏忽安静,即使搞不清楚谁是吴天雄、谁是赵天民,“杀人”这句话却把大家的脑门串起来。古阿霞明白,不管是吴天雄或赵天民,都没杀了谁,他们是同个人,清醒在不同时刻。这种是双重人格,一个人有两个灵魂,灵魂之间的距离如白天与黑夜的遥远,却如人头扑克牌的颠倒图案如此孪生亲近。
“你真的是……”马海想说下去,又怕激怒人。
“恶魔吗?”赵天民目光淡褪,“我不是恶魔,只是这次来找古阿霞时,急了点。”
“吴大哥他不是恶魔。”古阿霞打圆场。
“我是赵天民。”
“不管是你还是他,你们是一路帮人家忙的天使。”
气氛很僵了,没人想多说话。赵天民有点慌了,不知道该下哪步棋,他逃离玉里疗养院来到摩里沙卡,想帮古阿霞却搞砸了。他的愧疚在肚子闷烧,一股浊气升上肝肺,便从腰袋拿出一把小刀,褪出一半的刀鞘,亮出刀锋。
大家瞪大眼,刀不险,险的是在赵天民手中,帐篷拥挤,他要是一挥就是满场子的伤口。躺着的帕吉鲁忽然翻起身,爬过几人,把赵天民搡出帐篷。这招来得又急又猛,赵天民撞上帐门后往雪地翻去,脑壳子响着。帐篷翻了,大伙埋在帐篷皮下,还摸不着摔疼的屁股在哪,帕吉鲁已窜出去了,往站起身的赵天民再次扎去。
赵天民能躲开这招,却故意地吃下,往后栽进一堆干巴巴的雪堆。帕吉鲁的高山症令他非常疲惫,呼吸急促,只能顶撞,招式用多便老了,那往常火烧屁股的猴子般敏捷的人现在成了泡在厕所清洁剂的蟑螂。他第四次往赵天民撞去,好撞掉他手中刀子,那是彻头彻尾的目标。
赵天民没躲,也没往后栽,倒下的是帕吉鲁,他气力用尽。
刀子还在赵天民手中,他抽出来,刀锋尽露。
“不要。”古阿霞顾不得鞋子没穿就冲到雪地,阻止赵天民伤害瘫软的帕吉鲁。几个人陆续也走近。
“我没有要杀你,”赵天民尴尬笑着,把刀子丢到帕吉鲁前头,“我给你杀好了。”
众人安静,时间流逝,雪花落下,衣缝搁浅了点白。
素芳姨把累晕过去的帕吉鲁拖回帐篷,地上留下一道拖痕。
赵天民上前拿回刀子,说:“我拿刀,只是要再杀一次吴天雄,我没有要杀谁。”
这句话讲得冷淡,怎么说都没人懂,不过大家很快看明白了。赵天民叼住刀子,将五件裹着的衣服褪掉,用冰雪使劲地搓着身子,直到通红且麻痹不已。然后他低头让下巴沉出两个,拿刀往胸部划开皮肤,他没有太痛苦的表情,颤动的胸肌来自神经不自主的反应。接着,他更用力割皮肤,血流不停,近乎暴虐地自残。大家看了胆战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