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无声地落在大地(第4/6页)
素芳姨把马海拖进帐篷,把他汗水浸透的衣服脱掉,塞进睡袋,又把他的手泡在保温袋“水龟”倒出的热水,不然手指血液不通而变黑坏死,甚至得截肢。这时,素芳姨想起什么似的,探头往外看,那盘踞在帐篷上的人消失了,留下一圈无雪痕迹,和满天流离失所的白雪。蔡明台从压垮的帐篷爬出来,陆续把另两人拉出来,不断咒骂搞鬼的人。
那个家伙去哪了?素芳姨思忖。她走进雪地,风停了,天物无声,松软的雪被踩出声,左看右看就是没有人踪,最后把蔡明台几人扶起来,带进自己的帐篷。这让帐篷的空间显得局促。
马海的意识逐渐清晰,喝下刚煮的热姜汤,刚才差点冻死,现在顾不得烫地喝起来,嘴巴越来越灵活地骂起人:“阿霞,你的死人骨头朋友,差点害死我,逼我走来。”
“哪位?”
“叫王,王啥咪祥的,这个人很坏。”
古阿霞把脑壳刮得精光也盘算不出这家伙,她不知道这号人物,摇头说不认识呀!
“怎么可能!他说他认识你,要赶快找到你,叫我赶路,我都快冷死了都不管我。他一路还说走快点会怎样,走慢点就怎样的。”马海一路被那句话刮着耳膜,天又冷又黑,脑子蒙了,只觉得那句话听起来更寒了。
“走快点上天堂,走慢点呢!下地狱了。”帐篷外这时有人大声说。
“他来了。”马海大吼。
古阿霞掀开帐篷瞧。有个人在风雪中站得紧,是男人的粗线条,黑影给夜色蘸晕了。她觉得这个人古怪,把灯照去,照得那人线条着色,赤红火辣,没有一点分岔。古阿霞惊喜,他是吴天雄,那个在玉里的乐乐溪畔与一群老兵垦荒的人。
“又冷又雪的,不请我进去躲吗?”吴天雄说话了。
古阿霞曾受吴天雄之助,才会去海星中学与慈济募款,要是没他牵线,还寻觅不着复校的线头在哪。在这寒风刺骨的雪天遇到朋友,理当迎接,古阿霞掀开帐幕欢迎。
“平安!”
“痟狗不要进来。”马海又吼,恨得想把门外的人捏烂。
“妈的,是不是你刚刚揍我们,又捆起来的?”蔡明台忿忿说着,另外两位工人也附和。帐篷内顿时陷入同仇敌忾的杀气。
古阿霞脸色有了微微变化,帐幕半掀,由欢迎转而犹豫,问起:“你把我的朋友……”
吴天雄淡淡地站在雪地,动也不动。他没回应,回应了也难平众怒,说:“你们来打吧!”便展开一场男人式愤怒的冲突了。两个工人只懂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再忍下去,拳脚就要生锈了,他们跳起来,踏过几尺雪地,给吴天雄一顿粗拳。
吴天雄被摁在地上乱打,他不还手,不哀号,不求饶,给人活受气。两个工人打了几拳,要是对方回手会激怒他们,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吴天雄绝望地躺在雪地,睁着眼看天空。两个工人怕把人打瘫了,拳脚轻了些,最后骂个不停,拍拍屁股回到帐篷喝热酒取暖。
吴天雄躺在雪地看天,无人靠近,落雪飘近。他的两眼流动无解的光芒,看透了厚重云层上那无尽的缛锦星图似的,“好美呀!光,这么秩序。”他乌青的脸庞绽开了鬼魅微笑。
古阿霞不顾大家反对,踏过雪地,走向吴天雄,看着他葬在一层又薄又冷的绒雪,心中自是难过不已。
“总算有人为我难过了。”
“我不晓得要说什么了,你把我朋友都弄生气了。”
“从哪说起呢?他们不也把你搞怒了,把事都弄糟了,你忘了吗?我只是给了点他们小‘意见’。”
“他们都很好,没惹我生气。”
“咒谶森林怎么说?你不是想留下那座有水源的森林,可是姓蔡的照砍,村子就灭了,这不就是了?”
“你是为了这桩事,特别上山来教训我朋友的?”
“我出来散心,路过山下,听到了一些事。”吴天雄缓缓地站起身,用屯了多层脏污的袖子擦掉额角的鲜血,许久才说,“我知道我这家伙做事急了点,这点认了。”
“那你打错人了。”蔡明台从帐篷那头说,带着蔑意。
“还好,你们却打对了我。”
“是你欠扁。”
“那我该打谁?”
蔡明台挑了嘴角,把眼光瞥向帐篷的帕吉鲁。冤有头、债有主,他想让吴天雄被打得明白。这触动了古阿霞的神经,这件事跟帕吉鲁哪扯上关系,她连续追问几次。
蔡明台摸着颈部瘀青,无奈说:“水源地森林根本不属于山庄的,也不是我的,是刘政光。”
“怎么会是帕吉鲁的?”古阿霞惊讶,很难理解其中的渊源,便回到帐篷里看了大家。从马海与素芳姨的反应来看,这件事是真的,但是帕吉鲁没有任何回应,他陷入一种深沉的睡眠中,不在乎大家的眼光。
蔡明台喝杯热水,说:“太平洋战争初期,因战争需求,摩里沙卡的伐木进入高潮。我爸爸被任命为开发社长,他排除万难,跟日本政府谈妥了,要伐木,也要保有48林班地的水源森林,才能给村民与工人生活。那片地属于政府,地上物却属我爸爸,也就是我爸爸是森林的拥有者,直到战争结束,才被要求归还。他知道,如果归“国民政府”管,那座林子很快被砍光。那时候日本人输了,规定回国的只能带一千日元与一些不值钱的东西;少数留下来的人,财产也要被充公。我爸爸为了保存那片扁柏森林,把地上物所有权交给了菊港山庄来管。”
“菊港山庄来管只是幌子,”马海接下去说,“蔡明台的爸爸趁政府有动作之前,把森林便宜地卖给了刘水木。刘水木是刘政光的阿公,是索马师仔,卖给他有道理,他是誓死保护森林的人,最后也做到了,死在那。”
“可是怎么会扯到刘政光?”古阿霞问。
“障眼法,刘水木在买卖签契约时,动了手脚,把地上物所有权者,写了那时候只有几岁的刘政光。”马海说,“刘水木有一次喝醉了才说,他怕自己意志不坚,过几年把森林卖给政府,于是给了刘政光,得等到他十八岁才有法律签署的效力,至少能撑十几年。连意志坚定的刘水木都这样讲,可见有多少人捧着金块开发水源区。结果,买不动刘水木,有人以政府当靠山,强行开发森林,惹出一堆怪事,事情就停了。”
“这件事,我爸爸从来没有跟我商量过。”一直靠在帕吉鲁旁的素芳姨说话了,原本想保持沉默,终究是插嘴了,“这件事原本是好意,保留水源地,没有想到却害惨了政光。”
“这对一个小孩来说,压力太大了。”
“我爸爸太极端,他从小告诉小孩,人很坏,直到他发现政光跟其他孩子不一样,自闭、不说话、害羞,我爸爸的教导变相了,他不让政光跟别的孩子有太多接触,也不教他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