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主保守法莉妲丝不哭哭(第7/8页)

帕吉鲁痛得大喊,鹿骨刀松手,连忙侧身捂住伤口。他的手臂被熊的利齿撕开了,暴露坏死的黑肌肉,底层仍有少量血液流通的肌肉稍具红润。他的痛苦很快地放第二,先大吼斥退黑熊。

开启战斗模式的愤怒黑熊会颈毛贲张,耳朵后翻,站起来防止被黄狗再度咬伤,牙齿发出磨合声。黄狗低狺,慢慢地对着黑熊转圈子,找机会扑杀。黑熊走过去,站起身迎战,并用前肢快速着地,要是钢刀般的利爪没有剖开黄狗,它会补上利齿。

黄狗躲开了攻击,前肢低伏,随时找机会跳上黑熊的喉间给予致命一击。黑熊攻击无效,回身保护小熊,黄狗抓住机会在它后腿咬上一口后脱身。黑熊忍痛跑回小熊身边,回身把它藏在屁股后头的原木下方,小熊不忍地舔着母亲后腿上的伤口。这激发了母爱,令黑熊防备再起,左右摇动头颈,鼻孔喷气,这是作势攻击。

黄狗不见了,它消失了,没有踪影。黑熊的护子之情没有停止,它转而攻击帕吉鲁。

黑熊跑过来。帕吉鲁拿起鹿骨刀,怒目迎战。

箭竹短草再度响起,急促如流水,脑袋聪明得像草原狼的黄狗从匍匐的角落再度跳跃。这是漂亮的一击,偷袭成功,它咬到黑熊右颈,牙齿穿透熊皮。黑熊打转才甩开黄狗,留下颈部的几道齿痕。

帕吉鲁被打转的黑熊踩伤,迫使自己下意识地滚动避开,力道猛烈。就是在这时候,他坏死的关节扭转了一百八十度,他滚了一圈,看见上臂与被压的下臂出现梦中才会有的奇怪联结。

黑熊认为帕吉鲁起身是挑衅,朝他扑击。

危险之际,黄狗没有太多思索,再度跳击黑熊。它行了,咬紧黑熊喉咙,这是成功一击,也是惨烈的一击。或许在黄狗最生物性的本能里,护主心切大过于它的生命。因为正面攻击黑熊喉间是下策,即使咬到动脉或血管,黑熊瞬间用利爪撕开了黄狗身体。

黄狗很快死了,它的皮肤、肋骨被剖开,部分的内脏挂在身上,大部分的血液与内脏撒到地上了。可是,黄狗的头颅没有松开牙,仍咬住黑熊反击。在玉石俱焚的行动中,它终于为主人献上绵薄力量,与生命。

不久,黑熊人立的高大身躯,轰然歪下去,倒在地上喘气。它被黄狗的利嘴咬住气管,快窒息了。黄狗不是白白牺牲的,它即使只剩脑袋瓜,也要用牙齿狠狠地咬紧对方,这样才能保护主人。

战斗接近尾声了,帕吉鲁的战斗才开始。他拿起袜子塞进嘴里紧咬,睁亮眼睛,用鹿骨刀割开关节坏死的韧带,即使没有预期的困难,他仍感到头顶被铁锤重击了。他跪在地上,额头冒汗,全身发抖,频频告诉自己要忍住痛苦。当他站起来的那刻,已为这人类视野的高度奋斗了很久很久,他深呼吸,慢慢走向黑熊倒落的地方,看见那残酷的画面。

它们都是为了爱而战斗,黑熊为幼子,黄狗为主子,谁都不让谁。这战争最残酷的美好,就是一命换一命,黄狗换回帕吉鲁的命了,母熊用性命换到了幼熊的存活。小黑熊从原木缝钻出来,舔着母亲,它得学会丛林法则,再过不久,它会失去亲情。

帕吉鲁涌起无限的悲伤,他扔下鹿骨刀,大胆地再向前去。狗头颅被利掌刨开皮肤,露出白色头骨的凹痕,黑眼睛不会眨,也不会凝视他了。帕吉鲁用颤抖的左手抚摸黑熊颈上紧咬的黄狗,良久,才说:“浪胖,放开这妈妈。我带你回家去。”

无法解释的原因,黄狗松开嘴巴,给帕吉鲁抱在了左腋下。帕吉鲁往山下走去,苦倦疲惫,使他靠在一棵扁柏休息。他回头,看见黑熊醒来了,与他深情对望一眼。小熊站起来好奇地张望,它从此对世界多了些什么,或许是畏惧,或许是崇敬,因为它给了帕吉鲁更多眼神的瞻顾。这对母子慢慢消匿在森林。一只台湾小莺目击了这动人之际,鸣叫不停,声如“你──回去”。

帕吉鲁非常累,身体快崩溃了,于是,接下来的每口呼吸令他感激,当下的每步、每秒都是盼望而来。他要努力地活下去。主呀!他祈祷天父让他活下去,不要有姑娘为他哭泣,他为爱的战斗要坚持到底。他要是放开黄狗的头,左手能帮他在崎岖的森林自在地扶着树干前进。他不要,不再放弃手中的战友,即便它死了。他见证了它成为英雄的时刻,要活下去把这件传奇说给人赞美。

他往山下走去,需要休息时,他额头顶着扁柏,走的时候亲吻它。这亲吻有深刻意涵,意味他不再回森林了,每个眼神所见都是最后一瞥。往昔他总是用“回头见”来取代“再见”,表达他重回森林怀抱的向慕。现在他说起再见,意味永远不再见面了。他要去台北找古阿霞,让这座森林活在雾气、阳光与清风中。

再见了,阿弟牯──表示这棵扁柏年少如牛。

再见了,虱嬷子──这是客语曾孙的意思,意味扁柏是第四代树。

再见了,发狂仔──这扁柏总是在微风中摇摆,有一千二百龄。

再见了,鲈鳗头──这扁柏极其雄伟,有一千八百龄。

再见了,溜苔。再见了,海碗。再见了,鸭蹄。再见了,搞头王。再见了,河坝水。再见了,打孔翘。再见了,钉子头。再见了,罗赖把。再见了,黄蜂腰。再见了,鲫鱼嘴。再见了,阿哩阿碴。再见了,青青胡须。再见了,大调羹。再见了,牛背筋……

再见了,咒谶森林,我不会回来了,你们要好好照顾自己……

帕吉鲁在铺满青苔的大岩石回望森林,惊飞了附近蹲踞的一只松雀鹰。雀鹰飞向天。他曾在这巨岩上用尽残体字向日本来的木商刻下“给你全部树,给阿霞盖学校的钱”,他没有后悔。他义无反顾地离开,走上森铁,没有在菊港山庄停留,坐流笼下山,搭上火车来到了花莲火车站,也让他看见古阿霞正从金马号公车下来。他冲着她说:“拜托你听我说,你看,我不讲话的毛病好了。”他的舌头有过动症地叽叽喳喳讲不停,抓着她的手要帮她算命,要不是这样他牵不到她的手。

古阿霞骂他,神经病。

帕吉鲁说:“嘘!现在开始,你安静,我来讲话。”

“好呀!”

“我有好多的话要跟你说,真的,我怕这辈子都不够用,要用好几辈子才讲得完,请你听我说。”帕吉鲁苦求。

“我听,我认真听。”古阿霞坐得端正,扑哧一笑。

“……”

“怎么不说了?”

“突然觉得很累,我可以靠着你就好吗?”

帕吉鲁靠在古阿霞肩上,时光安静朴淡,两人坐在火车站前的面包树下,一如初逢,海风吹来,孩童嬉戏,黄狗绕着喷水池乱叫,春风吹动满城的树叶唱歌而代替他们的千言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