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主保守法莉妲丝不哭哭(第5/8页)

帕吉鲁深吸一口气,割开皮毛了。

他用鹿骨刀刺入皮毛,慢慢划下来。要打开具弹性的皮肤得划出“工”字形伤口,撕开皮肤,他看见深红的肌肉,以及包覆肌群的浅白筋膜。他施力割开肌肉群,忽然感到肌肉束收缩,一股强大的剧烈疼痛传来。

那是他胯下夹着的昏迷小水鹿醒来,朝他一蹬,造成胸疼。他得中断解剖小水鹿,朝它胸口的心脏刺下。鹿血随着拔刀速度喷出来。帕吉鲁把嘴贴上去,喝血止渴,随后他感到涌血随心脏停止不再喷了。主耶稣保佑,他祷告,希望水鹿平静,感谢它奉献了水与食物。

他继续解剖水鹿腿,猜想刚刚是割到某一个神经束,剧痛使窒息的水鹿醒来挣扎。之后,他见到了肌肉包裹下的鹿腿骨,用手肘大力撞下去,完全没办法撞断。自此他有了结论,如果要割开自己的手脱离原木,会切到神经痛死,然后又打不断手骨。目前最好的方法只有切开关节了。

他先练习切开水鹿的关节,那没有肌肉,最大的阻碍是韧带,它如橡皮筋难缠,相较之下这把鹿刀是钝了点。不过这是他“断尾求生”的最好方法,他的心念,届时会比韧带更强悍。

他观察自己的右臂,皮带绑死的下半截已经肿成两倍大了,坏死的右臂神经常常造成胸痛睡不着,离皮带越远的肌肉失去血液流动,肘关节无法弯曲,浮现尸斑,压在原木下的手已腐烂发臭。他计划要是再等一天没人来救援,手臂也坏死得差不多,鹿骨刀容易切开关节韧带了。

这时候,黄狗从远处回来,在10公尺外的箭竹丛露出头,黑眼珠瞧,好像是说:“主人,我回来,你好吗?”帕吉鲁早已对黄狗失去了耐心,这只他唯一可以跟外界联络的“求生电话”,一直短路,永远接不通,搞不清主人的需求。

帕吉鲁对黄狗回来,没有高兴过。即使忠狗带回了食物与水,包括山羌、水鹿与小野猪,主要是体形大小跟它差不多而能拖回来的动物。帕吉鲁不需要那么多的食物,他被压在原木下,无法动弹,消耗的热量不多,要是猎回来的动物还活着,他会先支开浪胖,再放走,不然又被黄狗抓回来,兽物往往经不起再次的折腾而死去。

不过,这次黄狗抓回了不同的猎物。那是帝雉,在黄狗的嘴里拍翅膀,偶尔发出巨大声响。帕吉鲁看着大鸟拍打着黄狗的头,笑了。自从被压在原木底下,他忘了笑是心情的好调剂。这笑声似乎是对黄狗说:“好啦!我原谅你了。”黄狗扭着屁股过来,使劲摇尾巴,放下帝雉,咧嘴吐舌头。

那只帝雉拥有一袭雍容华贵的金属色羽翮,从猎狗口中松脱之后,敛翅不动,不久死去。多年来,帕吉鲁常在浓雾或微雨中与这种蓝色大鸡偶遇,它总是啄食地上的草籽或嫩芽,转动的颈羽在微弱的雾光中依旧慑人。帝雉机灵,见到的刹那,也是告别的刹那。雨雾常被喻为是森林满出来的梦境,与帝雉的邂逅给人“梦中之兽”遐想。

帕吉鲁将手伸进帝雉的翅膀下,鸟类体温较高,令他感到暖意。他持续抚摸鸟翅下那片柔软的短毛,要不是鸟死了,哪能跟它这样亲密地共享片刻,人与兽能安静相处,来自一方已死。

帕吉鲁的探险帽插了帝雉尾翎,也帮古阿霞做了一顶。他之所以会喜欢帝雉羽毛,源自于小时候的某种偏执,对色彩强烈的事物很好奇,比如瞳孔、水面油膜、铁器锻接处。然后,他把山庄的白铁拿去给山下有瓦斯炉的餐厅空烧,烧出彩膜。他搜集椿象排列整齐的金属光泽的卵蛸。他凝视苹果树下的阿拉伯婆婆纳的蓝花朵。他着迷豆娘的紫蓝翅膀,还有八星虎甲虫与天牛的色泽。他躺在榻榻米,不管喧闹的客人跨过去,怎么样都赖着不走,好观察阳光透过玻璃的七彩光芒。

“笨蛋。”帕吉鲁骂小时候的自己,给人当尸体跨过去不动。

他亲吻蓝色大鸡,好美,羽毛如丝绒平滑,没有任何雾珠能进犯,给了一点阳光便大放蓝亮。他拔下根尾翎,插在原木,这动作有炫耀意味──昨天有一只蓝色长尾巴的丽纹石龙子经过,爬进在盛开的大枝挂绣球的花藤里,帕吉鲁凝视它从出现到消失的半小时──他希望石龙子再度经过,他需要多些朋友,多么讨厌夜晚来吃山羌腐尸的臭虫,埋葬虫。

拔了第一根帝雉羽毛,他拔下第二根、第三根……到隔天下午,他把大部分的羽毛拔下来了,蓝色大鸡成了白色小鸡,羽毛褪尽,露出了皮疙瘩。这是他被压在原木下的第五天了,他决定在这天自行脱困,用鹿骨刀切开右手关节。这切割不会太复杂,他用了两只山羌与一只水鹿练习过。不过,割在动物身上,与割在自己肉身之痛是不同的。他不想无止尽地压在这,不是孙悟空能耗五百年跟五指山在玩扳手指头的游戏。他要结束困局,不是挣脱了,就是死去,如果努力得到的仍是后者,华丽的羽毛会是他死荫之地最美丽的装饰。他对不起,找了几只动物陪葬。

他把蓝羽毛布置在四周,坟墓多美。他想,从扁柏的高度来看,他是发出蓝光的怪物吧!他用绑腿绑牢了两根木条,插在头顶,当作坟墓的十字架。要是离不开,先为自己造坟。他拿起鹿骨刀,困难地在压他的扁柏上刻遗书:“法莉妲丝不要哭哭,一九七九·七”,放上彩虹碎片项链。自从母亲死了,他这辈子牵挂的人只是古阿霞了。

“浪胖,过来。”他对黄狗喊。

卧在远处的狗站起来,愣一下,摇起尾巴,走过来。

帕吉鲁很清楚黄狗对他有点怕了。狗屁股后头的几块秃点,是他拔的。几日来,他要狗去求救,写了信也没用,他狠狠地拔狗屁股毛,期盼它疼痛后会跑回山庄。黄狗从来没有离开他太远。

“靠近一点,浪胖。对不起,对你不是很好。”帕吉鲁用左手抚摸狗脖子,很温柔,很仔细,要摸到狗的心坎了。

黄狗眯眼,继续摆尾巴,沉溺在主人的手劲。

“等我离开了原木,我们就走,好不好?我们离开咒谶森林,永远不要回来了。”帕吉鲁眼泪流了下来,脸颊水光泛滥,不能自已,他哽咽说,“我们去找法莉妲丝,去台北找阿霞,好不好?”

美丽的咒谶森林,是摩里沙卡留给大地最后的情书,无论如何解读,都不能尽其万分之一的言语,为了这个遗憾,帕吉鲁梦了又梦,久久不愿说话。古阿霞则是他最深情的爱人,为了这个喜悦,他梦了又梦,努力跟她说话。于是古阿霞抵达他自小受挫的内心,于是他出卖了森林,帮她盖学校。帕吉鲁了解自己受到了诅咒,被压在原木底下,脱困之后,他不会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