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5/11页)

杨云低着头,说:“噢。”

可是她戴上之后,试了一次,觉得不行。捻动纸张要靠指尖的触感,隔了一层手套,纸就打滑,捉不住,工作效率大大降低。杨云把戴过的手套又脱下来,塞进抽屉。她心里想,可惜了这双手套,沾上油墨就不能再派别的用场了。

又过了几天,杨云下班回家,母亲迎上来,告诉她:“你们局长来过了。”

杨云愕然。她抬眼打量自己清寒简陋的家,两间从前是门房的屋子,漏风的瓦檐,倾斜的窗框,曾经铺过青砖而后又被撬走的泥土地面,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他会不会笑话她?

母亲的第二句话让杨云更为吃惊:“罗局长是来提亲的,他想娶你。”

杨云像白痴一样望着母亲,半天都没有想得起来“娶”是个什么意思。

没有这么求婚的。她跟罗家园之间甚至没有交流过一句话。他们是两个完全陌生的人———出身,经历,思想,情感,完全地陌生。他们没有交流过眼神,没有触碰过身体,没有嗅到过对方皮肤上的气味,没有在一起笑过,哭过,心跳过。这不是杨云想像中的婚姻,更不是她朦胧憧憬过的爱情。

还有,这个人怎么这么古旧啊?他向杨云求婚,竟然绕过杨云自己,辗转找到她家里?新社会,共产党的干部,不知道“自由恋爱”是什么吗?

杨云大笑起来,弯腰,抖背,笑得站立不稳,仰倒在床上。只有在自己家里,她才敢如此放肆地大笑。

“娘啊,”她对惊慌失措的母亲说,“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啊,人家气势大,想说什么随口就一说,你可不能当真啊。”

母亲松口气:“我也寻思是这样。共产党的局长和你怎么搭得上伴儿?他今天头脑发昏,明天就会反悔,一定的。”

两个女人都没有政治眼光,想像不出来婚姻有可能给这个家庭带来的变化。其实在那个时代,不独杨云幼稚,战争中走出来的罗家园同样幼稚,他还不明白在人类的社会构成中,婚姻等同于政治,他爱上了杨云的同时,就是他日后政治生命的终结。

一个愚蠢的错误。

所有的人吃过早饭之后,罗海开始慢吞吞地洗碗。他不情愿做这件事。他用两根手指拎住碗的边沿,举在水龙头下面冲,冲得碗壁没有一丝污垢时,才拿抹布马马虎虎在碗内转上一圈,完成最后的工序。罗想农眼看着白花花的自来水无节制地冲进水池,心里很是疼惜,好几次话头挂在嘴边,想委婉地提醒罗海一声:浪费水资源是一种犯罪。之所以最终没有说出来,是因为罗海的特殊身份:他不是罗卫星的亲生儿子。

玉儿站在院子里用手机跟她的经纪人通话,讨论一个国产服装品牌的平面广告拍摄问题。她把手机举在耳边,另一只手臂弯过来托着手肘,大幅度地摇头:“不,不,你不能就这么答应!”她咯咯地笑着,“我嘛,说实话我一点不喜欢那套服装,穿在身上很傻,太傻了!你或许应该找阿丽,她可能愿意……”

“砰”地一声响,罗海终于将一只碗失手滑落在水池中,碎成两半。

玉儿回头,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天哪!”马上她又对着手机解释:“不不,我不是说你,不是说我们的事……”

罗海若无其事地拣起碎碗片,扔进旁边的畚箕里。再洗下一只碗,他还是用两根手指拎住碗沿,还是那副很不情愿的模样。

罗想农不能再看下去了,他容忍不了这种漫不经心。有时候在学校生物实验室里,看到某个研究生有一搭没一搭地做实验,把桌上和解剖台上弄得乱七八糟,他也会这样突然地火上心头,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响,跟着是额头出汗,心跳如鼓,很想冲上前一把揪住对方,扔出门去。

他问过校医,这种无端的情绪失控是不是更年期现象?回答是肯定的。“有点早,不过也差不多了。现代人的生理状况经常紊乱。”校医说。

他很悲哀。回想自己半生,几乎还没有真正享受过生活,一转眼却到了落叶飘零的晚秋。他觉得日子其实是经不起过的,如果你总是寄希望于将来如何,那么“将来”就总是一个泡影,永远都不会让你如愿以偿。

早知道乔麦子会定居瑞士,他们两个人会天隔一方遥致平安,那时候他会怎么做呢?他会把名誉、责任、观念、迟疑统统抛在身后,只为了能抱紧他们的幸福吗?

他不知道。事后的梳理不能作数,离开了特定的情景,环境,氛围,心理,思想的认识阶段,社会的认同程度,再设想当初能做些什么,可以做些什么,那根本就是废话,是一声哀叹或者一句笑谈。

他走出院子,免得再看到罗海打碎第二只碗。

一个穿大红衬衫的年轻女孩,远看像一团火似的,左右摇摆着身体,用劲地蹬着一辆三轮车,顺河岸而行,爬坡过了水泥桥,然后捏住车刹滑行,转眼冲到罗想农面前。

“叔,给你们送东西来了!”她笑嘻嘻地跳下车,声音清脆,很标准的普通话。

罗想农愣住,望着车斗里几个鼓鼓的黑色塑料袋,想不起来自己从外面订购了什么。

“我爸是袁清白呀!我叫袁小华。早上我爸让人杀了一头猪,叫我来送猪肉,猪油,还有猪肝和猪肚。”女孩一边从车上往下搬那几个塑料袋,一边提示。

罗想农一下子明白过来,这个女孩就是几年前在母亲院门口跳房子,顺便帮忙赶羊的小姑娘。

“那头会跳墙的羊呢?还在吗?”罗想农想到往事,忍俊不禁。

“多久的事啦!”袁小华嗔怪。“我明年都要师范毕业当老师了!”

她长得很像年轻时候的袁清白,团团脸,眉眼稀疏,人中有一点长,但是唇型饱满,弥补了人中的缺陷,看起来倒反而显得坚定,有主见。罗想农记得她小时候梳羊角辫,辫梢绑两个塑料花蝴蝶,现在辫子剪了,头发削短,衬出一张脸圆润富态。她不准罗想农动手,自己一手提两个塑料袋,肩膀坠得挂下来,快步往院里走。

罗想农跟着进去,看袁小华一顿忙碌:把塑料袋一个个打开,两大块猪腿肉送进厨房冰箱里,猪肝和猪肚晾在荫处,猪油泡进水盆。

“一会儿把猪油捞起来,下锅熬。猪肝和猪肚今天必须处理掉,爆炒和卤煮都行。猪肉暂时吃不完的话,改放冷冻箱。”她一一地对玉儿交待。

玉儿吃惊地望向罗想农,意思大概是:我成了这个家的女主人?

“我下午来帮你们做些菜吧。”袁小华再一次自作主张。“我会做肉圆,还会做蛋饺,做糖醋排骨,粉蒸肉。技术还行。现在我没空,要把三轮车送回猪场去。叔你跟我去看看吗?”她邀请罗想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