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6/11页)
“看什么?”罗想农一时木讷。
“看那些猪崽啊!十八只呢。奶奶那天就是一高兴……”她忽然收住话头。
罗想农明白了,是那些让母亲高兴得送了命的祸首,致命的温柔。
袁小华要求他坐到三轮车的车帮上。“我蹬得快,你走路跟不上。放心坐,我车技很好的。”
他很笨拙地爬上车斗,在窄窄的车帮上坐妥。女孩子果然蹬得飞快,爬坡上桥时她把屁股抬起来,一左一右地摇晃。罗想农都能够闻到从她衣领里飘出的汗味。下桥时她腿悬空,身子不动,只听见风声呼呼掠过,车斗里尽管坐了个人,车身还是被颠得咣咣发响。
幸亏路程不长,否则罗想农的屁股要被颠成几瓣。
袁小华先把三轮车交还给猪场办公室,然后带着罗想农找那头刚下崽的“约克夏”。一路上,罗想农看到猪场管理得很到位:猪圈有清洗地面的设备,有自动喂水设备,圈顶甚至还安了电风扇,盛夏时可以防止猪中暑。圈里圈外干干净净,木栅栏被工人洗涮得发白,过道中间还撒了消毒粉之类的东西。猪们看见有人走过去,瞪着小眼睛直愣愣的看,不兴奋,也没有表现出惊吓。
罗想农知道,这个现代化猪场的建立跟母亲有很大的关系,她持之以恒地说服袁清白投资,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最终让袁清白下了决心。胖子有一次给罗想农打电话,叫苦不迭道:“你妈妈简直就是我们这儿的慈禧太后,经理和工人都必须听她的,不能听我的。”
罗想农说:“那是你活该,谁让你当初怂恿她过去?”
袁清白哀叹:“老人家太能做主,我在她手下翻不了身。”
袁清白嘴上抱怨,心里一定是憋着笑,因为杨云把他的猪场操持成了全青阳县的样板饲养场,从县委书记到农业局长都轮流过来参观。
“约克夏”母猪跟罗想农想像中的英雄母亲不一样,体型不见得有多庞大,肚皮瘪塌塌的,一长排奶头像钉在肚皮上的钮扣,被小猪们吮得拖挂下来,东倒西歪。它懒洋洋地侧卧,闭目养神,间或把眼皮撩起来看看,瞥见它的儿女们聚在草垫子上呼呼大睡,便又合上眼皮,继续享受它的闲暇。
小猪崽们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皮肤粉红色,小肚子吃得滚圆,下巴搁在两只前爪上,一个挤着一个,睡得模样娇憨,可爱至极。罗想农想要数清楚是不是十八只,无奈它们之间亲密得过份,他刚数几只眼睛就花了。
“这头母猪有个浑名,是奶奶起的,叫‘菜鸟’。”袁小华吃吃地笑。
“为什么?”罗想农也觉好笑。
“头一回,种猪跟它配种的时候,它不知道如何是好,屁股甩来甩去,把人家顶了个跟头。”女孩子大大方方说这个故事,没有什么羞怯之色。
罗想农眼前浮现出母亲的容颜,她老人家当年在猪栏边看那一幕猪场喜剧时,会是怎样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
一九五二年九月,杨云成了南通农校兽医班的一年级新生。
农校建在城市的远郊,那地方几乎就是农村,学校的前前后后被农田、树林和河流包围,如果不是大门口白底黑字的校牌,谁也想不到荒郊野外还有一个新中国培养农业人才的所在。据说校址是由原先的兵营改建而成,成排的砖房横平竖直,砖是青砖,瓦是小瓦,因为有了些年代,砖墙风化得呲牙咧嘴,略微用指甲一抠,粉末就会在风中飞扬,迷住人的眼睛。青紫色的瓦楞草在屋顶茂盛地生长,每一棵都有半尺来高,沉甸甸的,让人担心它们的重量会压垮了被蠹虫蛀空的房梁。教室的窗户很小,光线昏暗,老师在黑板上写字,不仅要求字体大,还得使劲蹭手上的粉笔,把字迹弄得粗硕,后排的同学才能看清。
宿舍十六个人一间,未经油漆的原木钉成的床架,上下铺。开学之初还算夏季,床上铺着草席,床顶吊着灰不溜秋的蚊帐,蚊帐因为陈旧,在雨天会散发出一股霉烂的腐味。所有学生的脸盆和竹壳热水瓶都摆在墙角,一字形地排开,每只热水瓶上顶一块折叠好的毛巾,看上去像一排戴着包头的士兵,滑稽中自有一种庄严。
伙食还不错。毕竟是农校,蔬菜是自产的,家禽和家畜是自养的。种菜和养殖的目的都是为了教学实践,可是谁规定了做完实验的猪羊不可以剥皮吃肉呢?所以在农校学生的饭盆里,隔三差五会有荤腥,会有最新鲜的时令蔬菜,偶尔还会有瓜果分发。
现在杨云不穿白底蓝花的旗袍了,因为社会风气有了改变,人们开始虔诚地“崇苏”,时髦的女学生们穿上了漂亮的“布拉吉”,翻一个大大的领子,腰间扎上皮带,不经意地转个身,裙摆飞开,如花朵绽放。来学校前,巧手的母亲给杨云也缝了一条,浅灰的底子,带紫红色几何圆点,领口还缀了一个同色的蝴蝶结。杨云没穿,把裙子压在箱底。换了环境之后她还是个低调行事的人。学校经常要求学生填写“政审表”,似乎那个时代的领导们都有一种“政审癖”。杨云每次拿到表格,看到标有“家庭出身”的这个栏目,心里就有轻微的颤抖,像是忽然间被人推下冰冷的河水,她来不及发出一声叫喊,河水就把她劈头盖脸地淹没。她穿藏青色列宁装,老蓝布的裤子,裤裆大而肥,膝盖总是鼓着两个包,看上去就像一个人生来是罗圈腿,而且腿短得不成比例。即便这样,有一次在浴室洗澡,发现自己的皮肤比别人都要白皙细嫩之后,杨云连洗澡都要躲着同学,或者第一个冲进去匆匆洗完出来,或者磨蹭到最后一个进门。
拥有财富是罪过。美丽是罪过。独立思考、才情飞扬、卓尔不群统统都是罪过。一个人只有自觉地摒弃罪恶,才能够融入集体,成为其中的一粒灰尘。
学兽医的女生很少,连杨云在内一共三个。本来还有第四个,那位大姐在上过第一堂动物解剖课之后,见到饭桌上的肉食就忍不住狂呕,恨不能把自己的肚子肠子呕出来才算完事,无奈何转去了林学班。
杨云还好,解剖诸如兔子和猫这样的小型动物时,她显得比班上很多男生还要镇定。老师喜欢启用她当助手,翻开兔子耳朵打麻醉针,剪毛,夹止血钳,做完试验后把掏出来的肝肠肚肺塞回腹腔去。她好像天生不忌讳血,不惧怕凝视心脏和血管在裸露处的跳动,在握住那些新鲜的温热的内脏器官时,从来没有发生过填写政审表格时才有的肌肉颤抖。
只有一次,参与了对一头因难产而死的母牛的解剖后,她跑到河边干呕起来。那不是别的,是死牛送来迟了,划开肚皮,内脏已经微微腐烂,浓烈的腥臭如生物炸弹一样炸开,在场者无不面色发白,眉头紧皱。杨云能忍住恶心坚持到最后,已经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