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8/11页)

“我想,给小狗做夹板可能意义不大,应该做一辆带轮子的小车,把狗绑上去,它就可以借助轮子走路了。我在报纸上见过。”罗泊边说边比划。

罗想农瞄了一眼手边散发出洋葱气味的尖耳刀。“抱歉,恐怕我做不到。你这块木头太结实了,得上车床才能车成你要的形状。”

罗泊却舍不得放弃自己的设想。“那我找一个现成的轮子。”他说着,以一个三级跳远的姿势蹦出堂屋,开始在院子东西两边的厢房寻找。

罗想农望着他的背影:“小家伙脑瓜子很灵。”他又问罗卫星:“他妈妈真愿意放弃他的抚养权?立过字据了?”

罗卫星情神淡然,新换了一张纸,开始勾勒罗江点火炒菜时的身体线条。

“她跟那个男人又生了,还是双胞胎,一男一女。”他嚓嚓地运笔,不时地用小指的指尖把某一根线条晕开,一边回答罗想农的话。“我无所谓,我不在乎多养一个孩子。”

罗想农无声地叹出一口气。他明白自己兄弟的心思。罗卫星爱着乔麦子。这么多年,画家的行为看似不羁,他的身子在现实的世界里随波逐流,好脾气地把迎向他的女人们一一地接纳过去,抚慰和安置她们,不让任何一个人失望而去。他的灵魂却站在高高的云端,凝视乔麦子的身影,想她,爱她,渴望着有一天能够跟她终成眷属。他的不经意,实际上是因为心里在意,心里有了在意的,别的都无所谓了。

他们兄弟俩殊途同归的悲剧。

应该责怪谁呢?父亲?母亲?还是他们自己?完全说不清楚。罗想农想了这么多年都不清楚。有时候,一个人在家里,眼睛被电脑屏幕上的文字和图片晃得太累,他就离开书桌,走到床边,和衣躺下,试图让自己从无趣的生活中跳出去,像个局外人一样站到旁边,再把这些年的经历想像成一只球,他用一只手慢慢地拨弄球体,看着它旋转,看着它一点一点地展开,每一处污渍,每一个痕迹,每一道刻印……可是他发现,经过岁月的滚转,那些曾经清晰的痕迹和刻印都已经漫漶潦草,界限不明,他说不清楚一些事情是如何发生的,又是如何收场的。

罗泊两只手吃力地抱着一个大纸箱,从厨房旁边的披屋里钻出来,踉踉跄跄地冲到伯父和父亲面前,“咚”地一声把纸箱放下,兴奋至极:“看看我找到了什么?有好多小人书!《水浒传》,《三国演义》,还有打仗的,《铁道游击队》,《地雷战》,《英雄虎胆》……我靠!”他忍不住说了一句粗口。

罗想农心里咯噔一跳,急忙站起身,奔过去看那个纸箱。与他同时,罗卫星也放下了纸笔和膝上的塑料茶盘,跟着过去。他们都已经猜到,箱子里的小人书是他们小时候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宝贝。出乎意外的是,搬过多次家之后,母亲居然还珍藏在身边。

箱子的上面几层放的都是小人书,掉页的用针线缝起来,撕破的地方贴着透明玻璃纸,还有几本没有了封面,杨云自己用结实的牛皮纸补做了,上面端端正正写上书名,还有文字编写者的名字,绘画者的名字。有一张新补上的封面画了图,是武松打虎,画中的武松横眉倒竖,捏拳头的胳膊在老虎头上拐了个弯儿,老虎呲着野猪一样的獠牙,四条虎腿摆出狗撒尿的姿势。罗卫星拿起来翻了翻,坦白说:“是我画的。”

最下面一层,整齐叠放着纸色焦黄的苏联小说,高尔基的《我的大学》,法捷耶夫的《青年近卫军》,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普希金的诗集,契诃夫的短篇集……厚厚薄薄,总共有十多本。罗想农把它们拿到手上时,发现纸张已经发软,书脊上有星星点点的黑斑,皱巴巴的书页中嗅得出陈旧腐烂的霉味。他再拿手轻轻一拍,一股年深月久的尘埃升腾起来,呛得他不由得打一个喷嚏。

“得晒一晒。”罗想农对罗泊说。“这是你奶奶的书。奶奶从前喜欢看苏联小说。”

一九五二年的专区农校,课外活动比课堂学习更让师生们有参与热情。先是“三反五反”,学校里揪出一个“贪污公款”的总务主任,他在购买教学用具时,顺便给自己儿子买了一个铁皮的有孙悟空图案的铅笔盒。总务主任被师生批斗,弄得灰溜溜如过街老鼠。他的老婆也在农校任职,当政治课老师,脸皮上抹不开,跳井自杀了。那口井从此被封死,食堂用水要下到河边去挑。而后是白天黑夜开会讨论第一个“五年计划”,人人慷慨激昂,赶英超美似乎就是眼面前的事情。再以后全校师生撒出去,到附近农村走家串户,宣传成立农业初级合作社的好处,宣传“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社会主义新农村美景。捎带着,女同学女老师们要给抗美援朝的志愿军战士缝鞋垫,做贴身荷包,写火辣辣的慰问信。

运动一个接着一个,轰轰烈烈,热热闹闹。杨云不是喜欢凑热闹的人,可是大会小会她不能逃避参加,这是一个人的政治觉悟问题。百无聊赖的开会过程中,她发现了一个消磨时间的办法:看小说。她可以把竖排版的小说书卷成窄窄的一卷,夹在膝盖之间,头埋下去,逐行移动书卷,津津有味地阅读。周围的师生们总是群情激动,没有人在意杨云垂着脑袋干了些什么。

她开始频繁地光顾农校图书馆。每一次的还书借书都令她心跳:拍去衣服上的灰尘,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把母亲缝制的花布书包挂在门口的大铁钉上,然后靠着借书台,在一抽屉数量有限的借书卡片中翻寻自己中意的书目。

图书馆设在校舍的角落里,两间矮趴趴的看上去就要倒塌的屋子,光线昏暗得从早到晚都要开灯。里面的一间屋子放置书架,怕潮湿的空气令书籍霉烂,沿墙角撒了一圈石灰粉,走进去一股呛鼻的碳酸钙的气味。外间是阅览室。十多平米的面积,摆了三排桌子,七八条板凳。有几条板凳掉了榫头,被管理员勉强凑上去,坐时须得分外小心,不能随便移动屁股,更不能将份量压在板凳一端,不然肯定是人仰马翻。杨云怀疑这些破桌子烂板凳都是各个班级淘汰下来,送进图书馆充数的。实在是,去图书馆的师生少之又少,生活中有太多激动人心的大事要做,人们没有闲暇和耐心顾及精神需要,偶尔光顾,是查阅有关的专业书籍,用于教学或是对付作业。

管理员是个年老的女人,姓金,是旧社会留用人员,神情总是怯怯,一副饱受惊吓的模样。她长得娇小,白皙,看得出来年轻时候漂亮过,如今却是眼窝深陷,嘴角瘪缩,一条腿还有风湿,走路带着蹒跚。杨云注意到,她站在借书台前整理那些翻乱的卡片时,每听到门响,有借书人进来,她会下意识地一哆嗦,眼神如惊慌的鸟儿飞过,待看清来人后,才复归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