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9/11页)
杨云常来,但是她们之间很少说话。慢慢地,金老师开始喜欢这个沉默的爱看书的女孩。喜欢的表现之一,就是允许杨云进到里屋藏书间,直接从书架上寻找她想看的书。
书架上的文学书只占据两格,在顶端部位,必须踮了脚尖,才能从昏暗的光线中看清书脊上烫金剥落的书名。可供挑选的书籍实在有限。《高老头》。《牛氓》。《约翰.克利斯朵夫》。《泰戈尔诗集》。鲁迅、茅盾、巴金的作品。苏联小说。苏联小说的数量略多一点,占两格中的一格,作品相对通俗,情节激动人心,有那个时代催人奋进的力量。肖洛霍夫的《被开垦的处女地》,西蒙诺夫的《日日夜夜》,特瓦尔多夫斯基的《一个集体农庄主席的日记》,高尔基的《童年》、《在人间》,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中的壮美,亢奋,昂扬和激情,吻合了建国初期年轻人心中所期望的东西。杨云开始为这些小说着迷。她一口气读了好多本。人的阅读口味其实是后天养成,当你习惯了一种类型,顺着这种类型的思路和笔法往前行走,心里就觉得满足,涌起淋漓酣畅的快感。
杨云有时候想,也许生活真是一条波澜壮阔的河,如果仅仅坐在河岸,任凭潮起潮落,心里没有一点搏击河水的念头,是不是就像作家说的那样:有一天回首往事时,会感觉青春白白度过?
紧接着她又想,出身在这样糟糕的家庭,谁乐意理会你?你是一个被抛弃被敌视的人,你代表的是剥削阶级,专制对象,局里肯把你送来深造,已经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你不老老实实在一边待着,还想如何?
她读着那些激情勃发的小说,时而兴奋,时而迷茫,内心里涌动着千万暗流,外表上依然矜持冷漠。
有一天她开始注意到,在所有她借阅过的小说的底页上,那个放置借书卡的小纸袋子里,都留有一个人的名字:乔六月。
如果是一个大庭广众中常见的名字,她可能不会在意。可是这个名字不一样,这个名字中有色彩,有场景,有芳香的阳光气味,有文学作品中才有的诗情和浪漫。这个名字给人太多的想像空间,它本身就是一篇小说,一幕戏剧,一长串关于夏日田野金黄色麦浪的梦幻。
“这个借书的人,是男生女生?”她去借书台登记卡片时,指着那上面留存的名字。
金老师戴上玳瑁框的老花镜,仔细看了卡片上的签名。“哦,他不是学生,是老师,农学班,研究水稻育种的。”她爱惜地抚一抚卡片折起的角。
育种学。就是说,研究农作物的种子如何下地,如何发芽,如何在阳光中伸展出两片嫩嫩的初叶。这是学兽医的杨云对于“育种”这门学问的理解。
农校的一切遵循苏联模式,要大干快上,要多快好省,要速成社会主义建设人才。杨云这个班的学生,进校两个月后就开始学习给牲口做绝育手术。
先从猪身上下手。本地人管这个叫“劁猪”。猪是本地饲养最多的牲畜,凡有农家,无不养猪。小猪在成年之前必须做这样一个小小的手术,之后长势才快,出肉才多。老师告诫学生说,这是一个兽医最基本的看家活儿,劁猪手艺好,农民才承认你有本事,牲口再生其它毛病,才肯请你诊视。
劁猪要分公猪和母猪,两者技术含量不一样,收费也差着很多。劁公猪相对容易,它们的睾丸长在尾巴下面,拿酒精擦擦,右手一刀划下去,左手跟着把两只沾有血丝的白色椭圆形球体挤出来,就算完事。伤口都不用缝,涂点碘酒紫汞什么的,一拍小猪屁股,它就嚎叫一声窜出去,该吃吃,该喝喝。
劁母猪难一点,要真正地动手术。在小母猪的腰部找到卵巢所在处,拿手术刀割出寸长的刀口,伸进食指,从里面抠出一截小肠似的玩意儿,割掉,再缝合伤口。刀口的长短有技巧,一开始怕找不着卵巢,刀口会割得很长,这就对日后愈合有伤害。还有人探进手指后却摸不着要寻找的东西,在伤口里抠啊抠的,小母猪疼得嗷嗷叫,令围观者很不屑,自己的信心也受打击。
农校自己办有养猪场,用作学生的实验基地,学劁猪用不着出校门。老师逮住一公一母两只小猪做了示范,接下来就是学生们轮番上阵。一个男生先动手。他满心以为自己能做好,结果下手狠了,也或许是对手术刀的锋利程度估计轻了,一刀下去,刀尖深深刺进小公猪的皮肉,猪仔腾地挣脱开,没命地惨叫,一路逃窜,一路鲜血滴嗒,惨状令大家心惊肉跳。倒霉的男生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手术刀扔出去一丈多远,一张脸白得没了人色。老师吆喝大家帮忙逮住小猪,按在地上止血缝伤口,才算没有造成死亡事故。排在花名册第二位的女生见此情景,大受刺激,还没有接近她的实验品,手已经抖得拿不住刀子。只好换人,换上花名册上的第三位,杨云。杨云心里也害怕,可是她知道害怕没用,要学成兽医,这一关死活得过。还好,她那一刀划得还算准确。再往下,挤出两个白色球体时费了点周折,因为力度不好掌握,又不敢过份挤捏,滑来滑去耽误了一会儿。总的说来,手术能称做成功。
“好,就像她这样,胆大心细。”老师点头称许。
当晚,劁猪手术没有过关的同学留在教室自习,各人拿着自制的仿真道具在手里捏来捏去,锻炼手感,比划着应该下刀的地方。杨云一身轻松散步到图书馆,还书借书。
她借了一本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她对这个不像书名的书名感到好奇,想看看作者到底在书中写了什么。
填写借书卡时,屋门又被推开,进来了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他大约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灰色的中山装,领口的两个扣子已经掉落,因而敞着,露出里面一件紫红色卫生衣。下面的裤口卷着边,沿着卷边有一圈结了壳的泥巴,这大概也是他的裤边卷起来就放不下去的原因。他的鞋子上也是泥迹斑驳,基本上分不出鞋底和鞋面的界限。从他的身上,散发出一股特别的气味,杨云辨别了一下,应该是那种新鲜的泥土和青草,还有粮食,农用肥料,铁制用品混合杂陈的气味。
金老师对他颔首微笑。他们看上去很熟,相互间的气氛随意。
杨云把填妥的卡片交给金老师,又侧身让开借书台,好让新来的人办事。
“啊,你选了这本。”金老师从老花镜的上方瞄一瞄她。“这本书说教性强,不容易读得下去。严格地说,车尔尼雪夫斯基是个文学理论家,不是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