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11/11页)

午饭后,罗江和玉儿关在房间里吵了一架。他们讲话的声音很大,罗江一改平日的斯文,变得蛮不讲理,气势逼人,一句跟着一句,让玉儿几乎没有回应余地。玉儿只好哭,先是小声,后来就不管不顾了,有点女孩子耍赖的意思了。

罗卫星没有出面干涉,也不知道他在东头房间听见了没有。罗想农觉得弟弟这一家人的关系有点怪,他们像是搭伙生活的陌生人,彼此之间互不勾连,不过问对方的事,也不关心对方的情感状态。如此松散的结果,就是各自的生活能力超强,从老大罗江到小儿子罗泊,习惯了自己解决自己的事情,做父亲的只需要操心他本人的爱情,不必为儿子们担忧。

罗想农却生怕在这个院子里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局面,搅扰了合家团聚的气氛。他很想走拢去听一耳朵,判断恋人间争吵的严重程度。转而想想,作为伯父的身份,他这样走过去,有点自作多情的意思,只好跟着罗卫星装聋作哑。

片刻,门打开,两个年轻人都气冲冲地走出来。玉儿走在前面,背着一个红黑两色的双肩背的包,墨镜遮盖住有可能哭红的眼睛,脚步急促,几乎是夺门而出的样子。

“你走了,就再不要来见我了!”罗江在她身后咬牙切齿。

“不见就不见,稀罕啊?”玉儿头也不回。

罗想农赶上前:“玉儿!”

玉儿忿忿:“我已经跟罗江恩断情绝了。”说完小跑着奔出院门,上了大路。

罗想农惊愕地问罗江:“她去哪儿?”

“她说要回南京,她那个经纪人找她接一单活儿。哼,我还不明白怎么回事?那小子,有机会就要勾一勾她。”

“那么,你就这样把她放走了?”

罗江耸耸肩,伸出三根手指:“最多三天,她就要回来。她跟那个人混不长。”

罗想农目瞪口呆。他想,不是罗江疯了,就是这个世界疯了。这世上的事情真是疯狂,关于爱情关于责任关于婚姻,能够如此混乱。

罗江很快把玉儿扔到脑后,嘴里哼起一段旋律轻快的舞曲,收拾出一个摄影包,出门寻找风景。

坐在门槛上专心看小人书的罗泊忽然抬头,一本正经劝他的伯父:“你不能跟他们急,他们平常就这样!”

“是怎样?”

“就这样呗,今天好明天吵。不吵不闹不成夫妻,书上都这么说过。”

罗想农差点儿喷笑,他想这小东西处变不惊,将来倒是个做大事的材料。

下午袁小华又过来了,信守诺言,来给他们做大肉圆。她并且带来了一个半新不旧的绞肉机,用蓝白两色的塑料编织袋拎着。

“你别动手!”她吩咐罗想农,“坐一边看着吧,省得碍手碍脚。”

她把绞肉机安置在案板上,返身去厨房,从冰箱里取了大块的肉,放在水池里冲洗。肉冰凉,她的手指头冰得受不了,举起来在嘴边哈气。然后她要求罗想农拎两瓶开水过来,兑进水盆里,把猪肉泡进去。泡到表层化了冻,她开始清洗猪肉的肥瘦两个部位,重点对付猪皮,拿刀子嗤嗤地刮去油垢,还觑着眼睛看有没有遗留的猪毛。水盆里换过两回热水之后,猪肉里的残血漂尽,颜色开始发白,看上去新鲜洁净。

“你这孩子做事利索。”罗想农夸赞她。

“我是跟杨云奶奶学的。她做事,我喜欢在旁边看着。你知道吗,看一个利索的人做事,就跟看电影看戏一样,让人着迷,因为动作中有韵律,韵律就是美。”

“你常过来看她?”

袁小华笑起来:“我考师范的那半年,就住在你们家里复习。我自己家太乱,我爸的那帮狐群狗党成天聚在我家里打麻将,吵死了。”她朝罗想农住的那间厢房努努嘴:“我住你那间屋。那屋里有只老鼠,成精了,天天蹲在屋梁上看我写作业,我赶它走,它不怕人,赖着。它现在还出来吗?”

“不知道。我没有见过。”罗想农坦白。

袁小华叹口气:“奶奶不在了,一切都跟从前不一样了。”

她在案板上分解猪肉:先把猪皮割开,放在一边,再剔去猪骨,然后把肥肉和瘦肉分离,瘦肉切成小块,上绞肉机绞成肉糜,肥肉一刀一刀切成肉丁。

“肥肉不能绞,一绞就会变成死肉,做出来的肉圆口感不嫩,跟街上卖的盒饭肉圆没有区别。”她的神情中充满对自己厨艺的自信。

“你觉得……”罗想农试探着问她,“你杨云奶奶在这里生活得快乐吗?”

袁小华停止摇动绞肉机,警惕地抬了眼睛:“什么意思啊?”

“我是说……”罗想农考虑着措词,“你跟奶奶一起生活的时候,她有没有抱怨过什么,比如对我,或者罗卫星?再或者,她对我父亲……”

袁小华“嗤”地一声笑出来,透出一种不屑:“你们自己家的事,还找我探听。”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罗想农辩解。

“你们这代人就是这样,虚伪,有问题憋在心里,在旁边绕着圈儿使劲。累不累啊?”她不高兴再说了,重新摇动那个墨绿色的把手。淡红色的肉糜成一个圆柱状地挤出来,一截一截地跌落到瓷盆中,依旧保持着破碎的圆柱形。

罗想农暗自苦笑。他本想从袁小华口中打听出母亲遗愿里的秘密,看来是不可能了。小姑娘不会清楚母亲为什么要求跟父亲分葬,母亲不可能告诉她这些。

杨云从来就是一个守口如瓶的人。